去看《路边野餐》那天,我刚结束完一个延迟的采访,先打车再坐地铁,掐着时间一路杀向电影院,塞进高跟鞋里的脚已经磨得红肿。我咬牙切齿地拖着双脚蹭进影厅,还是迟到了十分钟。我阴沉地望着同样阴沉的银幕,憋了一肚子火,满脑子都是对迟到的气恼……银幕上,老男人陈升在给抱着病娃的年轻妈妈开药方,孩子哇哇大哭,吵得人心烦意乱。
从不同方向赶来的朋友也刚坐定一会儿。我是二刷,他是第一次看,因此对我的暴躁情绪不以为意,只是一脸费解地望着银幕。我盯着银幕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沸腾的念头冷却下来。黔东南小城的连绵阴雨,黏糊糊的贵州方言,湿漉漉的蓝灰色调,暧昧不明的镜头,把人悄悄拉离了都市,潜入另一个意识空间。
这部电影创造了一个特殊的时空,它看似现实,又似超现实。“野人”的意象把现实世界的墙敲碎了一块,透出了不可知的神秘光芒。而钟表无处不在,分明指出这是一部关于时间的电影。主角陈升游走在过去、现在、未来三个空间,甚至梦境,并且模糊了它们的界限。整个影片就是一首诗,意义含混不清,充满丰富的解读性,但诗中静默无语的哀伤却是人人都能体会,却又难以名状的。而那些不时穿插其中,由导演毕赣本人书写,用男主角的贵州方言念白的诗句,就像是喝酒喝到兴致高昂之时,开始敲着小碗小碟,把心底那股没有名分的情感,藏进高高低低的乐曲里唱出来。画内空间只是冰山一角,更大的世界在镜头外,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在水中的弯曲倒影间,在一个遥望的明亮眼神中。
焦躁消散了,现实生活的琐碎渐渐远离。我看见一个创作者如何平稳地凝视这个世界,以近乎发呆的状态。鱼在筐里垂死挣扎;雨点打在湿透的桌上;阿婆拿走了箱子,露出蓝色的旧桌布;长镜头无休止地跟拍主角。你可以阐释这些镜头的言外之意,也可以随它去。存在,一切不过是存在。这和大城市的生存逻辑背道而驰。我们每天都在算计柴米油盐,在办公室政治中小心地闪转腾挪,做任何事都要为了点什么,如果什么都不为,就感觉少了点什么。就这样,人们深陷自己创造的游戏,不断轮回。而小镇青年毕赣以他天才的直觉穿透了世俗游戏,直抵生命深处的幽暗风景。
朋友一直看得很迷惑。电影开场20多分钟后,才不紧不慢地打出片名字幕,他对着黑底白字的“路边野餐”目瞪口呆。让他困扰的还有后面那个42分钟的长镜头,晃得人头晕眼花。“真是颠覆观影经验啊。”观影结束后,他感慨道。是啊,它完全有悖我们习以为常的世俗逻辑。理发店的洗头妹是陈升死去的前妻吗?骑摩托车的男孩是成年以后的卫卫吗?最后出现的吹芦笙的苗人是真实存在还是梦境中的?电影创造出的时空在现实空间根本无法解释,但在天马行空的意识空间中又完全成立。所以,整个故事会不会只是陈升的一场梦?或者说浮生若梦,我们身处的现实本就是一场大梦?正如在影片最后,时光倒流中,陈升沉沉睡去,潜入梦中。
毕赣在影片伊始打出了《金刚经》里的三句话,“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金刚经》讲的是人生如一场大梦,当下即永恒。这跟影片内容岂不矛盾?影片主人公分明一直活在回忆和梦境中,没有活在当下啊!二刷之后,我总算咂摸出了点味道:这是主人公对回忆的一次漫长告别。这个刑满释放的前黑帮分子,袒露出自己隐蔽的哀伤和欲望,一点点抚平伤口,最终痊愈。我喜欢影片最后出现的那句诗:“当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间暗室。”正因时光停驻之“不可得”,才值得用一部电影来好好祭奠。
不过,我以上对电影的评价,你们可以全部推翻。毕赣说,拍电影就是和一群人喝酒。既然是喝酒,必是各品各的滋味,各浇各的块垒。没有谁更懂,只有谁是知音。《路边野餐》这场大酒,喝的时候未见得过瘾,却是后劲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