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皮
久居成都,四海奔走。
以广告为业,目下靠文创而活。

如梦之城

  要是沿用沈从文的句意的话,大抵可以这样来开头:由四川过陕西去,快到广元之际,到了一个地方名为“阆中”的古城时,嘉陵江自北而南穿城而过,岸上白塔也有,阁也有。物阜民丰,迄今2300年了。

  其实要到阆中,这只是一条新路,才开通二三年而已。旧路在南充周转,要走老大半天;由陕西入境呢,就更费周折,它像一个注定要遭逢遗忘的所在,身兼国中四大古城(余为山西平遥、皖南徽州、云南丽江)之誉,而籍籍无名于崇山水泊之中,悄无声息的,也谈不上闻达。往访的亦多不过川陕旅人,体量不相上下,知晓度则还不能比肩于另外三处。这或与川内古城古镇俯拾皆是有关,太多了,也就没人当它稀奇了吧。阆中四季分明,到了隆冬,纵有太阳,一样很冷,度假无望,截然得一刀两断,一年只得半年旺季,也是关系使然。

  这倒未尝不是一桩妙事,有其实,所积皆为古物,房子多是数百年历史,明清建筑鳞次栉比,走进任何一个院子都发得出思古之幽情,而无其喧嚣。不像那些一生总得去它一回的目的地,山南水北的天下儿郎共聚一城,联合国一样,各样习性杂糅于一地,持续上演匆遽的你来我往。走马观花更是家常便饭,去一趟,悔一趟,了不得在纪念品,在微博、微信上录上“到斯一游”的戳记,自此永别,老死不相往来。

  设若用习见的态度去转阆中,所得必然寥寥,甚至有千城一面的诟病。独行与跟团似都不宜,也不过照着攻略去登登城心中天楼,去模拟原住民金玉鳞的慨叹:十丈栏杆三折上,万家灯火四围中。又去将文庙、贡院、张飞庙一一走遍,尚有余兴亦可以转天宫院、攀锦屏山,赏白塔,或者钻钻状元洞讨一点升官发财中科甲的彩头;甚至更不避俗,买舟江上,将自己当做醉酒揽月的诗仙,豪情一把。纵然如此,两天玩下来(地方不小,终归要两天的吧),终究还是浮光掠影,午夜梦回会将所至当作红尘之中曾经嬉戏之地,别无二致,也没什么特色可言。这样的态势绝非阆中甘心呈显的气度,它在你的惯性中被偷梁换柱地解构掉了。

  之于阆中,颇难解构的大约还是张飞,这大汉驻扎于此是有史可稽的,毙命于斯亦是不争之事实。这样来看张飞庙也就是理所当然的祠堂,是传奇的归结之处。像他那样一个扑朔迷离的人物,到底是传说大过真情,演义强于志传。究竟是不是黑若焦炭,也多有争议,何况身首异处,到长江上云阳山里却又弄出一个张飞庙来。情形和武侯祠也是一个道理,成都固有,勉县一样可以有。遗憾的是三峡尽人皆知,多数人先有长江经验,后来阆中,乍见汉桓侯祠,难免当做山寨。

  而阆中城民肆意去谈张翼德的,酒店、礼品(牛肉)供应商之外,热衷于此的其实不多,因谈资委实太多,张三哥只是其中一节罢了。他需要你带着深浅不一的历史学知识按图索骥地钩沉,从三国的迷雾中逐渐建构出一个真实与虚拟交织的将军形象。

  我更想听他们去谈谈抗战内迁时节的阆中景象,找那些耄耋老人,横竖找得着的,跟着他们一下子进入往昔,双目凝视苍天,简直看得到那些儿时的仓皇失措和风雨如晦。这样的言说有自我参与其间的温度,会显得更加可亲可近。

  诸如和张善孖比邻而居的当年学童,至今忆及张先生俯首画虎,还能手脚并用张口造型虚构虎啸,较真了去看,或者也还是添油加醋,不见得真的有那样登堂入室的机缘。而宁信其有,主观上制造出一种和大师同在的胜境,也是慰藉。这样的先生还有丰子恺,有张澜,有更多昔日的一时俊彦,因战事而避居小城,悠游山水,权且偷欢。当然,元稹、李淳风、袁天罡、吕洞宾、司马光、苏轼、陆游又是因何机缘途经古城,可就无人能够老而不朽到还可以亲聆,要找蛛丝马迹也只有在典籍之中寻索了。

  一城闻名,建筑是一个方面,寻幽探秘非得是那些经年不衰的老宅子,站进去顿生今夕何夕的怅惘。街巷又一以旧制,林木夹道,碎叶披落在头颈之上,摇曳出恍惚与迷离。但这只是空间的迷幻,要是少掉人的情节,毕竟还是干涩的,空荡荡的只如片场,生不出同悲同喜同乐同娱的感同身受。恰如少掉茅盾、木心,昭明太子的乌镇,又或者从未存在过沈从文、黄永玉,田兴恕、熊希龄的凤凰。风光虽不至于减损,情绪恐怕是要打点折扣的吧。

  和以上名镇比较,近世之中阆中似还没有拎得起来开一时风气之先的豪杰,它简直有些自娱自乐的劲头儿——更古一点它去做巴国国度,巴国灭掉了;到清末冒里冒失又做了十七年川省首府;更近一些则县变为市,地属南充,而归省直辖。变来变去,不变的永是那一方山水。

  数年之后,再游古城,忽然就认识一个当地兄弟,义务充当了导游。却也是个异人,当过兵、做过厨子,捏过泥人,行走旧城之中,摊贩、老板以致官员无人不识,对每一面墙、每一爿园子、每一块地砖皆能如数家珍,尤要怅怅于少小时候给毁掉的古迹:那十二进的孙家大院,那清澈犹如碧玉的嘉陵江,那尔雅的家风,以及那络绎不绝却无商业嘴脸的市集……于今,都成了烟云。

  我们几个随着他吃罢本地特色菜——川北凉粉,马苋菜,三绝汤,年糕腊肉——三个人且又灌下去了一件雪花淡啤,正午炎阳当头,漫行在空寂的石板街上,和偶见的每一个人招呼,像招呼亲人。去推开尚未整饬的院落,一进一进的踏足其间,扑面而来的颓壁残垣。当代英雄的缺席或许是遗憾,而每一个深爱此城的土著正是英雄的遗民,代代不缺。

  一切自然还将改变,而那避居一隅的幽静亘古如常,一样闪耀着赤焰,并不因今昔有何异同,亦不会为你我的来去而消损它灵秀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