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皮
久居成都,四海奔走。
以广告为业,目下靠文创而活。

苏州赋

  如果矫情一点,用比较的方法来看,扬州要是能够说成唐诗的话,苏州可就是宋词了,而且是婉约派,长短句,字行不齐一唱三叹,总能够在一瞬间将你带入那种凄凄惨惨戚戚。但即使这样的比法,其实也是一厢情愿,果真长养其间的不见得买你的账。凡事多半如此,靠蜻蜓点水根本进入不了原住民的风情之中,多数也只是走马观花的浮光掠影,可以做做谈资,不能当作定论。

  而苏州实是例外,两千余年汤汤过来,藏污纳垢、代出菁华,你总不能小觑了它。抑或春秋吴王还能拿出来不耻一下,嫌弃他骄奢淫欲,为个西村姑娘把国都给亡掉了,事实也不过是胜者的史记,现实中的夫差究竟什么嘴脸,又有几个钩沉得出来呢?家国而已,有卧薪的勾践,就对应着有不乐意尝胆的夫差,价值论不同。抛开大义,执其微者,居室侍弄花草、叠石架山、养养游鱼,也没什么错误可言。这一点倒或可以看做苏州的基因所在,命定了螺蛳壳里做文章,百花帐中演乾坤,曲径通幽处,在在是细节。

  我们去过没去过,好像对苏州这样一个所在总有些印象,再不济,总还有那句八字传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凡读过点闲书的则会有更多的名词,触目即是,呼之欲出,诸如:昆曲、园林、虎丘,评弹,唐伯虎文征明,金鸡湖、平江路,小小得月楼……有吃的、玩的、看的、听的,五观俱全。任何一样取出来,一两部长篇、一二百集纪录片都休想写完、拍完。

  可能还是它太过浓稠了,下笔不易,状物叙事一当涉及到这一主题,竟只好手足无措,不晓得如何切入方称妥当。仙逝多年的陆文夫是以美食家闻名的,却是个瘦子,一辈子写苏州,真写吃食的倒不多,事实上写的还是居停其间的生灵,很可惜,那也只是彼时的苏州人,今天再去很难再见了。本来祖籍苏州,日后移居京城的车前子写苏州写得更多,甚至出一本书,取名即是“苏州慢”,完全就是词牌名嘛,其中章节不读都能领会,本来诗人出身,来写颂文终归脱不开粉饰的因子。你当真携书前往,是要后悔的。此时彼处上海人都把房子买到昆山了,坐火车半小时捷达,哪里还有慢可言。慢也是慢在叶圣陶的年月了吧,那时候临近的吴县也好,甪直也好,都还是穷乡陋镇,是毛笔漫行于湖宣,飞白枯涩,浸染得出浓淡。你再去看看那名播数载的周庄,人头蛹动,万山蹄髈只是看看都要倒尽胃口。而这,都是苏州。

  如果这样来写苏州,哪里是写什么苏州赋呢,简直纯心絮叨苏州恶了。不过也好理解,有所罪从来生于有所爱。我十七八岁渡江南行,过去勾留旬月,那真是游园惊梦,别去犹念。多少年了,总忘不掉观前街的小吃,平江路的柔波,狮子林的太湖石。恰是惨绿岁月,花娘老子的钱,养自己的眼,不着调地学些吴侬软语,开口亦惊。

  那也是一个容易把你养懒了的地方,尤其雨后,又难得雷霆,不过是一些细水,却绵延不断,一下一两天,落到脖子上怪痒的,伞也不要,那样缩着脖子走半天路,才发现浑身透湿。要是冬天就完蛋了,在不经意间伤寒汹涌而至,躲到空荡荡的房子里,拥着取暖器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自此咳嗽如影随形,跟着你一个园子,又一个园子,每咳一声都暗暗说声抱歉。自觉一点就索性闭门不出。雨又来了,就端坐着看窗外秃枝,和凄惶没主张的鸟儿,等雨下成雪。

  那一回,几乎长达半个月都寓居在一个小客栈二楼,想遭遇不过如此,自我经历也是别人历经过的,没什么稀奇,所不同的也许不过是一个是异乡来客,一个是本地居民;一个是前途未卜,一个是去向难明。那样的情形,闻音即醉,哪里还敢听什么昆曲。

  可也相当奇怪,纵然那等不堪了,满心怀着的却还是温情,觉得在那样一个小城之中生一场小病竟也是相得益彰的一件事。以致又还踩着薄雪走到寒山寺去,走了好长一个半天,天寒到零下三四度,枫桥上一无所有,更别指望夜泊了。至于钟声,钟声倒是有的,而非夜半,跨进庙子去看,敲钟是开素餐。吃一碗面,大汗淋漓,感冒仿佛都随之消解。

  大约在108年前,一个东洋人叫小林爱雄的远涉重洋浪游了一番华夏,回去三年,出一本中国印象记,第三篇记的即是《苏州的落日》,写得更加不堪,他这样来写寒山寺——我向人打听了张继诗中有名的枫桥位置。结果只是街道中一个肮脏的石桥,潮湿的地面散发着浓浓的恶臭。寒山寺同样荒废到了极点,瓦砾散落,没有一点往昔的影子。

  往昔的影子究竟又是怎样的影子呢?是南宋择都临安之际的隐忍偷安,又或者是成化嘉靖四大才子时节的莺歌燕舞,还是有清一朝江南织造司的红楼幻境?这可真是一个悲凄的城池啊,倒要轮到一个异国他乡的游魂来肆意批点。不过往昔注定金玉,却也是不争之事实,那时候小曲还没沦为非遗,结社拍曲都还是有闲者的必修课;九如巷的张氏姊妹还可以傲视乡下人沈从文,任其穷追猛攻,我自爱答不理。

  那时候是永远回不去的时候,即便回去又当如何自处,这也颇伤脑筋。天堂之下有锦衣玉食,也有大厂蓝领;有贝聿铭去做白墙黛瓦的苏州博物馆,也有汪大绥主设的东方之门“大秋裤”;有坚守本土行业的最后一个手艺人,也有拼尽一身力气都要逃离的后生青年……

  它端庄却也幽怨地寄生在那方土地之上,靠不朽的历代英名保持着毋庸置疑的美誉,又靠务实勤力始终前排的经济形势博得垂怜;它是媚洋分子眼中的东方威尼斯,却也是外企罗列的集中营。幸兮,哀兮?谁复两全。

  如果你去过苏州,当然值得再去,细节与委婉无处不在,你不要指望一两回就一览而尽。如果还没去过,并且也不打算去走走,那也没什么,就保持在书本上、影视上或者亲友的闲谈中提及的印象吧。说到底,哪个人内心,哪个城市的某处没有一个苏州呢,良辰美景还是断壁残垣,都不过是心之投影,闲逸和悠裕终归是源自于你也终将属之于你的生生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