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皮
久居成都,四海奔走。
以广告为业,目下靠文创而活。

第三个五月

  和她相识的第三个五月,他们心平气和地分手了。之后,她还留在那个小城里,他则离开那个地方去了很多别的地方,在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他都有给她写信的冲动,他强烈地渴望告诉她他当下的一切,路上的风景,形形色色的异乡人物以及不同的吃食诸如此类他觉得有意思的或者并没有什么意思却也极欲让她知晓的事情。然而他从来没有动过笔,他生怕在书写中流出泪水来,那样的情形一定是很痛苦的,他认为。

  但是,再大的痛苦也及不上他离开她的痛苦,这是他孤寂的深夜休憩在异乡小旅店时候的想法。这样的时候他反复地回忆分手时候彼此的一举一动,起始,他总能够在眼前大致模拟出那个分手的夜晚,两个人脸上的表情,空中的花香,甚至是小河流的呜咽、路上来去散步的闲人以及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这样的情况使得他老是以为时间是平面存在的,就好象一张纸,距离不远,他站在一个边界凝视着数月前的自己,而她也总是站在那里,说一些她即使不说他也能够猜出来的话。

  一般来讲,他想着想着就会坠入梦乡,在那里他似乎重新回到了那个小城,继续过他过习惯了的那种生活,和她一起,欢笑的时候欢笑,感冒的时候感冒。

  异乡通常是很冷的,到了秋天,更冷,他行走的欲望也懈怠了,光想留在一间屋子里,看纷繁的电视节目或者透过窗子抬头看天上的云,不乐意出去。这样,是不能够指望结识新朋友的了。

  他似乎也不需要什么新朋友,无非是居无定所的日子,也许才熟悉了,就又要离开,倘若有了点点感情,也是徒增相别的凄伤,倒不如不碰的好。

  如此作为,弄得他的情感脆弱极了,大概也是他的沉迷于回忆导致的并发症。可是再过上一段时间,他就感到记忆渐渐的淡薄起来,无论夜晚有多宁静,他似乎也无法专注精神将五月时候的那个故事全盘模拟出来了——先丢失的是形象,然后是嗅觉,再然后是环境,弄到最后,他甚至开始怀疑是否真有那样一个夜晚存在。

  如果说连那样一个夜晚都可有可无,也就是说时间开始变得不能确定,那么深陷时间之中的人是否就可以肯定存在呢。

  当他的意识触及到这样的概念,他慌乱起来,以至他连夜从被子里蹦了出来,慌张的离开了那个异乡的小旅店。

  到了冬天,他的意识开始复苏,一些有关五月的回忆重新开始萌芽,在一座石桥上走路,身子一侧,看到落在水里的影子,这个影子和五月的形象已经无法对映,他就那样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了半天。有人从身边经过,口中吆喝一头水牛,现在,水牛的影子也落在石桥下的水面之上,他觉得自己和水牛站在一起,自己也变成了一头牛。

  他在大陆的最南端度过了寒冬,在一个热心的公务员家生了一场病,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也没有人问他,小镇的前面就是大海,除非选择水上工具,这里也就是他的终点了。

  于他而言,五月始终是个愁人的月份,好比一块结石,郁结心中,每逢独处,就隐隐作痛。为了缓解挫伤,他在腊月也跑到海水里去游泳,人才下去,就冻成冰棍,前行后退不得,就只在那里上上下下,一根孤立的浮标,人上岸来,周围马上形成一股蒸汽,就同一条银鱼一般,矗立在沙滩之上。从小公务员家的阳台上看到这样一个人,大家都生出莫名的悲哀。五月便如那水雾从他体中挥发,继而将他全部填满,这个时候那个五月的形象也荡然无存了。

  此时,他重又想到那些永远要写而永远没有写出来的信件,他认定了任何一封都将用“你好,还记得那个并不存在的五月吗?”作为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