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丝带志愿者顾伟：让暴力在我这一代结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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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在你来接受我采访的路上，你想什么了？

顾伟：从答应接受采访，到这边的路途当中，其实也是在一个思索的过程当中，以前的爱人，一些事情，自己的一些行为，包括接触了方刚老师的白丝带，对我的一个认识和转变。

记者：其实你把自己，过去这几年的经历想了一遍。

顾伟：对，想了一遍。

在这之前，作为一名特殊的反家暴志愿者，他使用贺伟这个名字接受媒体的采访，而这一次，他决定使用自己的真名。

顾伟：其实我接受采访，面对这个事情，每次讲述，其实是对我自己内心的一个对话，不要再做以前的那个顾伟了。

两年的时间里，顾伟试图改变原来的自己，遗憾的是，当他意识到自己需要改变的时候，他已经无法挽回自己的婚姻。

记者：是什么样的一件事，让你们最终婚姻分崩离析了？

顾伟：有一次在她们家，在凌晨的时候，为了一些琐事，我那次是施暴打了她，力量或者程度的话，是比较大的。

记者：大到什么程度？

顾伟：大到什么程度，因为我是用右手的，如果使劲捏这一部分的话，到现在还会痛，已经两年了。

记者：你打她哪儿了？

顾伟：打她头部。

记者：她是什么状态，当时？

顾伟：她当时发出来这种低吼，以前从来没有过。

记者：有伤吗，没验？

顾伟：没验，但是她如果去验的话，肯定是轻微脑震荡，这是肯定的，因为后来从她妈妈那边了解到一些信息，或者那时候跟她短信沟通，她说她头晕，状态不好，头晕。

离婚，是妻子提出的唯一要求，在她和顾伟四年的婚姻生活中，伴随孩子的孕育、出生，是频繁的、不断升级的暴力。

记者：第一次对你的爱人动手，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

顾伟：2011年的时候，那时候她怀孕了。

顾伟：六个多月，肚子不是特别大。

记者：因为什么事动手？

顾伟：也是一些琐碎的事情。

记者：能琐碎到什么程度？

顾伟：她叫我上交工资卡，那时候自己心里面有点儿，男人，她这个经济控制，有可能对于我个人来说，其实不希望。

记者：不接受之后，你怎么向她表达了你自己的意见？

顾伟：当时心中比较恼怒，做出了一个行为，拿脚踹了她一下。

记者：踹她哪儿？

顾伟：小腿，应该是。

记者：小腿？

顾伟：小腿，因为当时坐在床上面聊天。

记者：你第一反应就是踹她？

顾伟：交流过程当中，她要我交，我不交，然后没有过多解释，对话，我就比较反感，反感的话，一个行为动作，踹了她一下。

记者：力度大吗？

顾伟：不是很大， 中等，应该说是中等。

记者：她什么反应？

顾伟：她就愣了一下， 比较木讷。

记者：当你踹了她之后，你有没有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惊讶？

顾伟：我就是想让她停止说话，我想不要她继续唠叨，因为我当时心里已经很烦了。

在顾伟的记忆中，妻子是在第二天和他恢复了交流。

顾伟：第二天的时候，她感觉我情绪飘忽不定，很小的一件事情，为什么能把你惹怒，她自己搞不懂。

记者：她来问你，你怎么回答她？

顾伟：我说我很烦，我那时候以工作压力大为借口。

记者：你的妻子要求你道歉吗？

顾伟：她只是对我诉说，她没有要求我道歉。

记者：她选择告诉她的父母了吗

顾伟：那次是没有。

记者：她选择自己承受？

顾伟：对。

第一次施暴行为，如同打开了一个开关，几个月后，儿子降生，家庭琐事骤然增加，顾伟的拳头也越发频繁。

记者：这个频率有多高？

顾伟：小孩生出之前，也不是特别高，但是小孩生出之后，很多我理解的琐事，让我很心烦意乱。

记者：什么样的琐事让你心烦？

顾伟：打个比方，坐月子怎么做。

记者：坐月子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时刻，这是她最需要呵护的时候，你觉得怎么会变成了，让你心烦的琐事。

顾伟：因为有些东西，我不会积极面对，常常选择的是回避。

记者：哪怕是看着自己可爱的孩子？

顾伟：之前确实是这样的，我们讲好听一点同理心，同情心，这种感情，这种心理状态很少。

记者：她身体发生过什么样的，比如淤青或者是磕碰？

顾伟：淤青有过。

记者：你看到过吗？

顾伟：看到过。

记者：哪儿？

顾伟：腿，这个小腿。

记者：你会不会心疼她疼？

顾伟：没有去考虑。

顾伟：当时只是想让她闭嘴，不要再说了。

最初的沉默顺从之后，顾伟的前妻首先寻求自己父母的支持。

记者：她的妈妈找你谈过吗？

顾伟：她的妈妈给她的回复，你肯定是做错了一些事情。

记者：跟她的女儿说，她女儿可能做错了事情？

顾伟：对。

记者：她的妈妈当时是想息事宁人，说小两口吵架总是不能煽火的，所以想把这个事情平复下去。

顾伟：对，她这么讲，你们两个人真的太闲了，为了这些事情去吵闹，或者争打，没有意思。

记者：这是不是也纵容了你？

顾伟：确实是这样，没有警示，没有这种惩罚的警示信息给我，我可以持续这个行为。

记者：这个行为之后，有过像第一次之后，那样的交流吗，她问你？

顾伟：这样的交流，越来越少，应该是越来越少，这种在婚姻当中的幸福指数，肯定是越来越降低了。

独自面对家暴的女人，不得不把“离婚”两个字说出口。

记者：她说出这句话之后，你是什么反应？

顾伟：打算就是说不要提那两个字，因为在我概念当中，有时候提，就会变成真的。

记者：你恐惧离婚？

顾伟：对，我恐惧离婚，其实对于我们这类人群来说，其实还挺自卑的。

记者：为什么自卑？

顾伟：我们想追求成功，但是有时候，社会上种种的条件，好像不大满足，我们在外面碰到一些矛盾状况的话，当然我们还是做好好先生，在外面，对不对，那么在家里自己的爱人，一般来说她不会轻易离去，一般来说是不会的，当时那个状态下的我，缓解压力的方法比较少，以这种行为，也是作为一个压力释放的方法。

顾伟在单位是一个小领导，手下有十几个人，但有几个老同志对他的管理，并不怎么接受，面对这些人的冷潮热讽，顾伟时常感到不快，而他自己又找不到好的疏解方式，回到家中，他把这种负面的情绪撒到了妻子身上。

顾伟：记得有一次，为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好像她要回她妈妈那边去，然后我不允许，把她摁倒了，拉开了之后，她拨打了她妈妈的电话，她妈妈就过来了包括她的爸爸也过来了，她的爸爸说，你不应该这样，我们刚刚说到工作压力大，我也跟他讲了，他说工作压力大不是理由，那是你的借口。

记者：你呢，做了什么？

顾伟：我只是在他面前允诺了，我不会再去打他的女儿。

记者：那是第一次承诺吗，对她的家人？

顾伟：对她的家人，对，第一次承诺。

仅仅一个多月后，这个承诺就被打破，而且暴力发生得变本加厉。甚至有两次，顾伟当着孩子的面殴打前妻，还没学会说话的儿子被吓得嚎啕大哭。2014年春天，顾伟用自己的拳头击碎了自己的婚姻。前妻最终下定决心离婚。离婚后，孩子判给了顾伟，但孩子每个月有一半的时间去妈妈那里，而对于顾伟来说，生活和工作上的苦恼没有改变。在观看一部名为《中国反家暴纪事》的纪录片时，他第一次客观地感受到女性受害者的痛苦，同时，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家庭施暴者。之后，他拨打了一个名为中国白丝带志愿者网络的热线电话。

记者：你打这个咨询电话是？

顾伟：我打这个咨询电话，其实是想解析自己的暴力根源。

记者：为什么自己会施暴，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

顾伟：我想终止掉我自己的施暴行为。

中国白丝带志愿者网络，成立于2013年，代言人是演员冯远征夫妻。冯远征曾在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中，扮演一名家庭暴力施暴者，正是这部剧让“家庭暴力”走进公共视野。而国际上的白丝带运动，缘起于加拿大，其目的是让人对暴力不再宽恕，不再沉默。根据相关统计，在家庭暴力中，男性施暴的比例大约是85%到90%，北京林业大学性与性别研究所所长方刚，是中国白丝带活动的发起者。     

方刚：它其实最重要的一个理念，是鼓励男性，不对女人施暴，或者同时鼓励男性，针对女人的暴力说“不”，我们说多一个志愿者，可能会少一个施暴者，其实我们的理念是更多影响男性。

记者：目标太大了？

方刚：是，但是这就是一个慢慢地观念的普及，然后人和人相互影响的过程。所以白丝带一直会强调说，施暴者也应该受到平等得对待和尊重，因为我们相信，没有一个人结婚的时候，他的目的是为了找一个女人到家，打起来方便。

据全国妇联和联合国妇女基金会统计，我国约有30%的家庭存在家庭暴力。按照2014年《中国家庭发展报告》公布的，我国共有家庭4.3亿户计算，顾伟是一亿多施暴者中的一个。

顾伟：方刚老师说，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一个文化背景下的受害者，我感觉，我被认同了，或者说我不是被划为心理疾病，或者变态的这种人。

记者：所以其实你是抱着，抓着一根救命稻草的方式，去打这个电话吗？

顾伟：白丝带网站里面讲了，男性可以不成为施暴者的很多理由，因为你有妈妈，妈妈是女性，你也有妻子，你也有姐妹，你有可能还会有女儿，如果你认为我们男性可以打女性的话，那么有可能我的女儿，或者说我的女性朋友，她们也会遭受到暴力，如果别人对她们施暴呢。

白丝带热线让顾伟消除了顾虑，他开始敢于正视自己的缺陷。他每周都拨打热线，接受行为辅导和心理矫治，还购买了研究家庭暴力的书籍，在接受多次咨询后，顾伟认识到自己的暴力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习得的。

记者：你找到你为什么施暴的根源了吗？

顾伟：找到了，很清楚。

记者：什么？

顾伟：我感觉施暴者的话 有几个特点，一个控制欲望非常强烈，然后一个自卑，这两个确实都在我身上有过。

顾伟：以前她那时候感冒，去配了一些药，她配了药之后，放在了我们的餐桌上面，但就是那个小小的动作，也把我惹怒了。

记者：为什么这个行为会惹怒你？

顾伟：如果从表象来解释的话，其实我感觉你不能放在别的地方吗，为什么一定要放在餐桌上？餐桌上那个地点我不喜欢。

记者：她会表达她的意愿吗，和她的想法吗？

顾伟：会表达，为什么要放在别的地方，我们就会争吵，或者言语的声调就会变高。

记者：现在回想自己的那一刻，你觉得自己是在被什么控制，你自己怎么了？

顾伟：会不尊重女性。

记者：你在你家里妈妈被尊重吗？

顾伟：也没有特别尊重，因为我们家族的话，或者我们当地的话，还是这种男性为主，女人为辅。

顾伟从小生活在农村，一路奋斗进城，并买房置业。他是家族男性中唯一走出来的，是家人的骄傲。小时候，爷爷脾气暴躁，发起火来会一路揪着奶奶，把她的头发按到河水里去，而父母之间的吵架也是家常便饭。

记者：当你爸和你妈吵架的时候，能给我描述一下，他们是一个什么样的方式？

顾伟：我爸爸会说脏话，我的母亲当然也会用语言反击。

记者：之后呢？

顾伟：他们有自己的处理方式，我妈妈有可能会去活动一下，也就没事了。

记者：在你心目当中，父亲是在家里面控制一切的人。

顾伟：确实是这样。

方刚：我觉得暴力的背后，是一种权力关系，是一种控制，通常男性在社会，在家庭当中，他拥有更多的资源，也就拥有更多的权力，这是一方面。另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方面，全世界的文化都是一样，我们鼓励着，一种支配性的男性气质。

又被称作霸权主义的男性气质，这种男性气质下，要求男人勇敢支配占有，甚至有暴力，当然有暴力的时候，好像觉得这个男人，才是一个符合男性气质的男人，才是一个很有男人味的男人。

记者：所以会有一些流行语说，这个人特别Man，特别男人？

方刚：所以这种霸气的文化，支持男人有暴力的文化，我觉得这是最根深蒂固的根源所在。

记者：您觉得他在家庭当中施暴的原因，是因为他在职场上不成功？

方刚：不，我不这么认为，我当然不这么认为，我们通常会说，你去打你的上司好了，既然是职场上的原因，但是这背后有一个因素，支配性的男性气质，要鼓励他在职场上成功，而他没有成功，这是成了他自己的一个借口。

经过了一年的电话咨询，顾伟开始主动参加培训，并申请成为白丝带志愿者。在改变自己的同时，他希望通过给其他的施暴者分享自己的经历，影响他们。

记者：在讲这个理念的过程当中，你觉得你自己什么被触动？

顾伟：我只是想让大家知道，家庭暴力现在真实的状况，其实是有不少。

记者：可是你又有什么样的说服力，让他们听你的？

顾伟：这里面讲到过，因为当时从家庭暴力讲的话，我从受暴者的角度讲，我让他们知道，受暴者如果遭受第一次暴力的话，一定要主动说出来，告诉你的朋友，甚至可以拨打电话报警，这对施暴者会有一个警示，让他知道你是触犯法律的。

记者：这是从你自己的经历出发的吗？

顾伟：结合自己的经历出发。

记者：你能控制自己了吗？

顾伟：控制自己现在也会。

记者：当你意识到自己生气的时候，你会做什么？

顾伟：抽离这个环境，做做深呼吸，然后再想，如果我真的去做了这个动作，会有什么好处吗，如果我开车送孩子的过程当中，我停下车，打了他，打了我孩子，我孩子不哭了，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就是让他不哭了吗，但是对他是一个伤害，这种没有意义。

对于这种自救，顾伟也存在着小小的私心，他想等儿子长大后告诉他，你的父亲已经是白丝带的志愿者了，不再是那个打老婆的混蛋了。

方刚：我对他印象是，他是一个很真诚的，在不断反思成长的一个人，

记者：你觉得他属于很典型的施暴者吗？

方刚：应该不算是，特别严重的施暴者，一般来讲针对施暴者的辅导，我们会有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认识暴力的实质，反感憎恶暴力。第二个阶段，他挑战自己的男性气质，认识到支配性的男性气质，是他施暴的背后的动力。第三个阶段，学习如何用非暴力的方式，与伴侣与他人，建立关系和沟通，我觉得在他身上，至少前面两个阶段是完成了的。

2016年3月，我国首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实施。通过学习，顾伟认识到，家暴已经不再是“家务事”，而是国家和社会都要管的“公务事”，如果再发生以前那样的行为，就需要接受法律的制裁了。

2016年11月，第四届中国白丝带志愿者年会，在北京举行。顾伟专程从江苏赶来，以志愿者的身份，参加年会。在自我救赎的道路上，他越来越坚定。

记者：我看到白丝带，有一个特别大的白色的旗子上，有很多人沾了颜色的手印，这手印上写着，让这双手再也不去施暴了？

顾伟：对。

记者：方刚老师说，这是你的创意？

顾伟：我想让更多的施暴者，有一个觉醒，我感觉观念如果能够得到纠正，然后配合心理辅导，暴力应该会在我们这一代结束。

记者：在来接受我采访的时候，其实你有过顾虑，你特别希望，能够把你的脸做一个遮盖，现在你还希望做这样的遮盖吗？

顾伟：不用去逃避，不用怕，性别平等意识的观念，一旦输入进去，，对自己的行为会有所发生，我自己认为，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记者：如果我们的节目给你一个机会，此时此刻，你可以跟你的前妻说两句话，你最想说什么？

顾伟：确确实实地说声对不起，问题在于我，我是导致我们现在婚姻破裂关系的一个罪魁祸首，我感觉现在你生活得很好，我自己也在改变，我真的想让暴力，在我这一代结束掉，不想传给我的孩子，你也应该相信我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