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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煤峪口万人坑A洞内遗骨 |
1967年5月4日,大同煤矿忻洲窑矿区一个叫杨树湾的地方,聚集了许多人。
杨树湾是山谷中的一处平地,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正是春天,山谷中的野花开了,山上的杨树也绿了。
然而,杨树湾并不是个普通地方,当地人叫这里“死人沟”、“烧人场”,这些恐怖的名字和从前的岁月有关。
听说北京中科院的专家们要发掘“死人沟”,附近的一些矿工和老乡们也来了。死人沟??这是一个他们听了20多年的名字。
挖掘人员很快在杨树湾划出一块20乘20平方的地域,椐在场的中科院考古所专家王序记录,这是“任选”的一地。当时挖掘的情景令人触目惊心,王序这样描述说:“发现横七竖八乱抛埋的矿工有数百人至多。深度不到一米最稠密处尸骸压有五、六层”。这是大同煤矿一座规模最大的露天“万人坑”。
由于地理环境条件所致,坑中已无一具完好的尸体,全部是白森森的尸骨和黑眼窝的骷髅。经过拍照和必要的科考程序,挖掘人员又默默地用土把这里填平了。
2005年7月,本片摄制组来到杨树湾,在当地老矿工的指引下,依然可以发现裸露或散落在野地的尸骨,提醒我们不要忘却那个已经逝去的岁月。
高怀秀:“这个大房子刚才说,实际上是四个门,中间有一堵墙,这四个门可能小一点,然后那边也是一面都有一个灶火,一面有一个烧炕火的,就是给那个长炕,两面睡着对头大炕。每一面的人,一个屋子能睡下将近200人,就这一面,两面能睡200人,这是屋子的情况,这个地方呆的又潮又湿,人不能呆,我就问我的父亲,说怎么了,每天这么臭,他说这两天的春风,这风一吹那边的死人坑的味都从那边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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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煤峪口万人坑A洞内遗骨 |
他们说的“大房子”是怎么回事?又是什么人住在“大房子”里面呢?
1937年9月13日,日军占领大同煤矿后,实行了军事管制。在各煤矿的制高点上盖起了碉堡,有警卫队荷枪实弹看守。
从这张旧照片上可以看到一排排的房子,是当年劳工们住的,这里就是“大房子”。后来,这些房子被拆掉了。据老矿工们说,“大房子”相当于普通住房的五六间甚至十几间,房子里面头对头有两条大炕,一间房子通常要挤几十号甚至上百号人。房子有几眼小窗户,不糊窗纸更不会安玻璃,而是用木版和铁条封死。屋子里光线昏暗,空气浑浊,臭虫、苍蝇、蚊子、老鼠肆意横行。
当时,大同煤矿劳工分为两类,一类被称作里工,一类被称作外工。所谓里工多是一些技术工人和本地人,这些人可以不住大房子,但必须持有“良民证”。外工呢,是从外地骗来或抓来的劳工,或者战俘等,他们全部被关进“大房子”,剥夺了人身自由,生活环境恶劣,命运极为悲惨。
在劳工中,里工的比例很小,绝大多数是外工。
为了防止劳工逃跑,“大房子”周围打了土墙或架了铁丝网,出入口有岗楼和哨兵。外工被圈进“大房子”后,不但吃住在里面,而且一切活动都限制在“大房子”的围墙里。围墙里有伙房和小卖部,也称“卖店”。从“万人坑”发掘出的劳工遗留下的“食卷”和“引换证”,就是在这里面用的,出了“大房子”就等于废纸。
日方还对劳工们实行了指纹管理,1943年出版的《北支那开发事业概况》书中声称:“应用指纹管理,以防止工人之移动和不良分子潜入”。大同煤矿劳务系的登记卡名目繁多,要贴相片,按指纹,填写身体特征,皮肤颜色等。
每天,“大房子”的劳工们上工有矿警押送,收工回来也是这样,绝不允许随便出入。
在日方档案中,有一份上下级往返的信函,提及“警备费”一项时说:“为炭矿警备和防止工人逃亡,除中国人的矿警外,尚常用日本人矿警60名和警犬若干来充当。”
可见,当年大同煤矿的“大房子”,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劳工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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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尸队员崔有山 |
从1937年秋天开始,从各地抓骗来的劳工开始进入劳工营,到年末时,劳工数量已达5500人。1938年,塞上的春天来得很晚,仓促占领又急于开始生产的煤峪口矿发生了透水事故。当时的日本大同炭矿矿长在发给张家口铁路局的电报中说到:4月7日下午1时30分,煤峪口突然涌水,井下大部分灌水,除60余名劳力外无事出井……预计三日内可恢复。
这是可以找到的关于日本占领时期大同煤矿最早的成规模的矿难记录。然而这仅仅是这些背井离乡的中国劳工灾难的开始。
劳工大都来自山西以外的华北、中原一带,远的还有来自江苏、安徽等地。山西大同地处塞上,在毫无健康保障的“大房子”里,迥异于家乡的气候及饮食习惯成为了他们的天敌。最初劳工们的食物以当地产的红面为主,这是一种产于高寒地区的作物,来自中原和华东地区的劳工从来没有吃过,即使是这样,专注于资源掠夺的日本人似乎还觉得标准过高,很快,红面里掺进了糠和花生皮,在日本人内部的文件中,这种混合食物被命名为“兴业面”。劳工们在吞咽过了兴业面之后下到了矿井,接下来就是10几个小时高强度的劳动。井下没有任何食物供应,饥渴到无法忍耐时,他们只能捧起矿井中的污水解渴。
结果不难想象,很多抵抗力较差的劳工成了劳工营里第一批病倒的人。急于出煤的日本侵略者是不允许有人不上工的,在他们的授意下,榔头、皮鞭、火柱等落在了奄奄一息的病躯上,直到完全失去了劳工能力,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在还没有死亡的时候就被扔进了万人坑。
他们是万人坑里的第一批遇难者吗?我们不得而知……
在日本侵略者占领大同煤矿之前,矿山实行的是三班倒的工作方式,这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井下劳动强度决定的。以掠夺资源为目的的侵略者不会顾忌这些,他们所关心的是出煤量。于是,三班制的工作方式在占领矿山后被改成了两班制。这意味着,劳工要在污浊不堪,条件极差的大地深处工作12小时以上。这是一份满铁华北经济调查所1941年9月19日《大同煤矿劳动概要调查报告》,其中写道:“从三班制向二班制转变,工人被强制地在两班制下完成三班制的工作量,对工人来说,似乎是相当痛苦的,他们如果不是每隔4、5天休息一天,就不能恢复疲劳(体力)。这种改变是为了弥补劳动力之不足实行的。”这个报告直言不讳地说:“甚至强制病人参加劳动”。
那么,井下的安全措施又如何呢?还是在同样一份报告中,日本人道出了井下的真相:“大同煤矿作业环境恶化,为节省必要的坑木等,……根本谈不上采煤粗放化以至安全等考虑。另外,煤矿方面由于原材料价格高涨,对必要的设备等闲视之”。
1938年的夏天,就在那次春季的井下透水事故不久,忻州窑矿南四号掌子面顶板下落,八名工人被压,其中一个工人半截身子被压在石头低下,在场的日本监工为了让幸存者去抢救机器,竟将半边身子露在外面的中国工人用刀活活砍死……!
1941年的岁末,日本军国主义做出了后来被称为战争转折点的决定,偷袭了美国在珍珠港的海军基地,引起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的战争进程证明,从那时起,日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战争压力中。
上世纪初,中国的工业化刚刚兴起。抗战前山西的年生产总值在全国各省曾经一度排列第四位,煤炭储量和开采在全国首屈一指。早在1918年,官僚资本和民间商人就在大同开办了煤矿。1930年后半年,日本天炭公司从大同购买煨炭3118。6吨,据说“颇受日人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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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1967年北京专家将煤峪口遗骨搬出 |
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侵略者开始了对东北资源进行肆无忌惮的掠夺。随着扩张野心的不断膨胀,仅是东北一地的资源已经远远不能满足日本军国主义的战争需要。时任抚顺炭矿矿长的工学博士久保孚在他的《大同煤田开发论及其计划草案》中充满忧虑地分析道:在此现在必须深入考虑的问题是……满洲国的资源出乎意料地贫乏,如果煤炭产量仍停留在今天的程度上,则可确信将无日本的扩张……七七事变后对大同煤炭的占有使这位工学博士眼前一亮,他接着论述到:……为了使日本内地及满洲国的煤炭不足达到充足,当前舍弃了大同再无合适的,大同具有充分担负这项任务的能力。
对资源的渴望注定了日本侵略者对大同煤矿一开始就是强盗式的攫取,随着在战争泥淖中越陷越深难以自拔,他们对战略物资的需求也越来越急迫。于是,他们疯狂掠夺的本性更加暴露无遗。
日本占领大同煤矿后不久,于1938年制定了一个《华北产业开发计划》,计划在昭和17年(1942年),大同煤矿向日本输入1000万吨煤炭,昭和22年(1947年)向日本输入3000万吨煤炭。为了实现这个庞大计划,日方于1940年1月成立了大同煤炭株式会社。
战争使日本国力大大下降,日本军方不得不放弃了最初对大同煤矿的庞大掠夺计划。于是在1941年制定了一个所谓务实的“宫本计划”。这个计划规定:到1945年,大同煤矿的产量要达到760万吨。而这些煤炭的大部分要运往日本本土。为此,日方将阎锡山统治时期的窄轨铁路改造成通用的宽轨。
虽然,“宫本计划”的规模小了一些,但日方“以人换煤”的残酷方式仍然没有变,反而变本加厉起来。既然通过机器设备的提升和改造无法达到目的,那么只有用人来填补战争造成的资源亏空,这就是“以人换煤”的实质。
看看当年日本满铁这份《大同煤矿劳动概要调查报告》的统计:1941年,大同煤矿在籍人员6931名,死亡869名,死亡率为12。5%,负伤者2983名,负伤率达到48。1%。一年之后的1942年,死亡人数就上升到1700名。
尽管这已经是一个令人心悸的数字,但事实上,实际情况远比这个出自日本人之手的“官方”调查严重得多。
2005年7月,本片摄制组来到大同煤矿,寻访到当年一些幸存下来的劳工。他们已是年逾古稀,满脸沧桑,虽然经过了几十年的岁月,保留在这些老人脑海中的血泪记忆却丝毫没有褪色。
岳金兰:“我父亲48岁,我母亲那会儿是40岁,他比她大8岁,11月几号来的,正月我父亲被打死了,下井了……那两个老乡把他抬回来了,说岳哥不行了,让日本人打了,打的头上都是大疙瘩,老头都不会说话了,就扶上炕,我妈说怎么办,你喝水吧,我嘴对嘴喂你水,那会儿拿一个勺,不喝,慢慢的会说话了,上午就回来了,下午日本人就……”
1942年9月份,一个醒目的标题出现在了当时的《晋察冀日报》上:大同煤矿五个月内,敌寇虐死矿工2400人!报道来源于一个从大同煤矿逃出来的13岁童工的恐怖记忆。他从1941年六月从山东博平县被抓到大同,一年来竟遭20余次毒打,据他诉说,因为设备不全,敌人逼迫得厉害,每天都有四、五个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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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67年北京专家整理万人坑遗骨 |
1942年的大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那年夏季,大同的日本人向满铁总部发出了一封紧急电报,要求速派大量的医生赶赴大同煤矿。事实上,电报发出之前,一场瘟疫正袭击着忻州窑煤矿的劳工营,已经到了矿方无法收拾的地步。7月12日,100余名日本大夫来到了大同。他们是来拯救瘟疫威胁中的人的吗?
人们的幻想很快破灭。日本大夫到达忻州窑矿后立刻将整个矿区严密封锁,发现外逃的一律射杀。在大夫的授意下,无论男女老幼,不分里工外工,全部被圈进了康乐庄的院子里,逐个检查人们的粪便,病情轻的被投进了隔离所,重症患者立刻用铁丝将手脚捆绑,拉到小南沟烧掉!当时的忻州窑演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烧人场,每天被焚烧的竟达几十人之多……即便如此,疫情仍然在蔓延着,病人成倍地增加。这时候的日本大夫连最起码的检查都干脆省去,凡他们认为有病的一律烧死!幸存下来的人们回忆说:那次忻州窑的大火整整烧了四天,从天上飘落的粉末里都能闻到腥味……
参加了万人坑科考工作的王?曾经采访过一位在日本占领期间担负抬运尸体任务的劳工,在他后来的《日伪时期煤矿坑的故事》里,他转述到:最初时,事故身亡或是被虐致死的,日本人便推说是因为没有供奉矿神爷而招致了灾祸,还给一口“狗碰头”的棺材,那时候,大同煤矿有了一个令人听来发指的职业:拉尸队。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狗脑袋都可以将之碰破的棺材被取消了,尸体随处抛埋。1942年??1943年,压迫和虐杀日盛,瘟疫过后,竟然有的大房子全部死绝,这时候,拉尸队没有了,变成了矿工自己抬自己。王?还引用了当时矿上工人们的悲号:“千里百乡抓了来,死了没人抬,只见煤车天天走,哪见矿工几人活”……
今年七月,我们在大同矿务局多方寻找,找到了当年抬尸队的成员崔有山,据说他是唯一活着的抬尸队员了。
日方可以不提中国劳工的死亡,也可以隐去那些恐怖的死亡数字,但是大量死者的尸体不可能像空气一样蒸发。一天黄昏,残阳如血,天光将尽时分,突然从野狗围绕的“万人坑”里爬出一个人。几十年后,这个人面对摄像机讲述了他的故事。
任清玉老人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他有幸从一座人间地狱中复活,而他那些数以万计的兄弟们,却永远地留在了黑暗中,直到变白,变为泥土。
蒋忠义:“最印象深的就是有一个,双手抓什么东西往上爬,那个我印象是非常深刻的,因为他是一个活动的姿势,后来人死了以后这个姿势就一直保存着。”
僵硬了的尸体保持着身前的姿态,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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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1967年北京专家对煤峪口遗骨进行年龄与伤残鉴定 |
据大同煤矿史记载,在大同煤矿沦陷之前,从1930年到1937年的七年间,大同地区的煤炭总产量是不足150万吨,而在日本侵略者的掠夺下,从1937年秋天到1945年战败投降,大同煤炭株式会社的总产量竟达1400万吨之多!60000余中国劳工为了这个数字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日本侵略者劫掠走的是1400万吨煤炭,留在大同、留在百里矿山的是大大小小的万人坑和6万具至今保留着挣扎姿态的冤魂……!
2005年5月18日,煤峪口矿迎来了一批来自日本的客人,他们是日本的民间宗教团体日莲宗,由他们出资建造的亡灵超度碑在这天落成。那天,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日本的宗教信徒们在碑前进行了四个小时的亡灵超度仪式。那天,万人坑前香烟缭绕,袅袅难散……陪同日本客人的人群里就有当年万人坑的幸存者,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后来说:这碑应该由日本政府来立……
(CCTV《探索?发现》供稿,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责编:红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