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上沟通全覆盖，为何还要推开家门？当入户式家访撞上新时代的隐私焦虑
央视网消息（记者/卢洋 剪辑/杨绎霏 编辑/阚纯裕）：2024年，浙江一所小学的英语教师兼副班主任韩笑（化名）在教师群里看到了一条消息提醒：“入户家访需自备鞋套，禁止接受家长礼品。”这是学校下发的家访规范文件中的一条要求。从2024年暑假到2025年寒假，韩笑为了完成区教育局下发的“全员入户家访”任务，带着记录表对40多名学生进行了家访。她告诉央视网《新闻+》记者，“看到不少家长会提前打扫卫生、买水果、布置客厅，能感觉到家长还是挺有压力的”。
这场被学校文件推动的家访，折射出当下教育生态的复杂图景。在社交媒体上，该不该取消入户家访的话题阅读量突破2亿次。有家长抱怨“为了迎接老师，全家动员买水果、买甜点、买饮料，花费超过一千块钱”，也有老师现身说法“不会对孩子的家庭条件感兴趣，主要是文件要求家访”……当新时代的家庭教育意识发生变化，已持续数十年的家校互动模式是否将迎来变化？
家长为了迎接老师进行的家庭布置/受访者供图
“像领导视察”：当教育现场被搬进私人的家庭空间
韩笑任教的学校大约有一半学生是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她告诉央视网《新闻+》记者，这类家庭一般在本地租房，“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家好几口人租住在一起”，因此想入户并不容易。韩笑分析，家长推脱家访“可能是家庭的窘境不想让外人看到”。她曾遇到一位三次更改约定的家长，“一会儿说没空，一会儿说改天，一会儿说下次”，后来韩笑只好把家访地点改到学校，家长这才如约前来。
对此，韩笑表示理解，“因为平常在学校大家都差不多，但是一入户，你的家庭条件、亲子关系这些就都被看到了”。这种隐私暴露的焦虑在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看来，是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转型的必然产物。“城市的‘80后’‘90后’家长将家庭视为隐私堡垒，家访被解读为‘入侵’。”他分析道，“更关键的是，家长担心学校收集住房、收入等信息后，会演变为区别对待的依据。”
家住沈阳市的何洁（化名）确实对老师的上门家访有所顾虑。她认为现在各式各样的微信群、沟通群让线上联系变得很方便，“家访也可以与时俱进了”。由于何洁是离婚后一个人抚养孩子，她并不想让老师知道孩子的家庭情况，“一旦老师的脑海里有了这样的观感，照顾也不是，不照顾也不是”。
“在目前的家校关系中，老师不能‘管太多’，不能过多介入别人的家庭生活。”作为教师家属和孩子家长，韩笑的丈夫旁观了这场由家访引起的矛盾，“如果说以前的家长不太懂教育，需要麻烦老师上心，那么现在信息获取渠道拓宽，孩子家长也有一定的文化和学历，他就会逐渐觉得入户很冒昧”。
实际上，不只是家长面临隐私焦虑，家访带来的任务负担也让老师们的疲惫具象化。“作为普通老师，我真的不想家访。”上海市某语文老师陈一丹（化名）告诉央视网《新闻+》记者。“家访真的太累了”，因为要先和家长联系入户时间、规划路程、复盘学生情况、准备沟通内容、拍照填表、写家访通讯等等，“我一般上午走两家，下午走两家，二十多个学生要高强度家访一周多”。陈一丹表示，和家访相伴的还有很多形式性的工作，比如汇总通讯稿、表格、宣传材料，“至于这些材料要干嘛用，我们是不知道的，有没有上传到上一级去，我们也不知道”。
“家访产生的交通费谁报销？”这是同为老师的韩笑最想问的问题。根据学校要求，教师需自行解决交通、携带记录设备，且不得在家长家用食用餐。“有家长住得偏，公交转步行要两小时”，韩笑只好咬咬牙打车，她无奈地表示“四十多个学生的交通费加起来真的不少”，但是教育局要求上传家访照片、记录表，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规定，“唯独没有任何一种补贴”。
老师需要填写的家访记录表/受访者供图
线上沟通全覆盖，为何还要推开家门？
“班级微信群每天消息99+，作业批改都能线上完成，为什么还要入户家访？”家长何洁的质疑在社交媒体上引发共鸣。在线上沟通几乎全覆盖的家校沟通中，入户式家访是一种“复古的行为艺术”吗？
熊丙奇认为，家访的核心价值在于捕捉“屏幕外的真实”，入户家访解决的是教育“场景真实性”问题。通过住房情况、书桌陈设、亲子互动等细节，老师可以了解与学生成长相关的更多内容。
陈一丹向央视网《新闻+》记者讲述了一次家访时的难忘故事：刚接手一个班级时，有一个女孩看起来“很拽”，“当别人都用漂亮的卡纸做姓名牌的时候，她就撕了一张纸随意地写上名字”，加上平日作业邋遢、头发梳得乱七八糟，以及沟通时躲躲闪闪的情况，陈一丹一度认为这个女孩“不好管教”。
但是在2024年国庆节前去家访时，陈一丹发现孩子的居住环境特别差，“她住在很小的杂物间，睡一张上下钢丝床，连做作业的桌子都没有，更别提卡纸和彩笔了！”家访的过程中她了解到，女孩和单亲妈妈一起生活，但是妈妈外出务工，“孩子只好住在亲戚家，经常想妈妈想得晚上大哭”。
陈一丹表示，如果没有那次家访，自己也许还会“公事公办”地沟通——出现问题批评她，让她越来越封闭自己。但是走近了这个孩子，明白了她的难处，“出现问题时我也会耐心地引导她，鼓励她妈妈多陪陪孩子”。一次秋游中，陈一丹问班里的同学都带了什么，“女孩很腼腆地说妈妈准备了零食和小礼物，看着她的笑容，我真的很开心！”
熊丙奇认为，“入户式家访作为一种家校沟通的方式，可能正在面临一些难题，但是也不能‘一刀切’取消，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实际上，从政策层面来看，家访的重要性不断被强调。2023年，教育部等十三部门发布《关于健全学校家庭社会协同育人机制的意见》，文件指出要认真落实家访制度，学校领导要带头开展家访，班主任每学年对每名学生至少开展1次家访，鼓励科任教师有针对性开展家访。
“家访可以设立一定的分级机制”，熊丙奇认为，普通学生采用线上沟通提高效率，问题学生组建“家访小组”（含班主任、科目教师、心理教师），农村留守儿童、委托监护儿童则需强化入户频次，充分考虑城乡家访的需求差异。此外，熊丙奇强调，为了提高家访质量，应该对家访教师进行培训，如针对性的交流策略、家访应该关注哪些内容等，并提供交通、用餐补贴等现实保障。
“老师跟家长的关系不应该是敌人，而是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把孩子的德智体美劳抓好”，陈一丹表示，通过家访能够感知孩子的性格和问题究竟是怎么形成的，“而不是一味觉得家长不负责，孩子很差劲”。在她看来，良好的家访需要学校、老师和家长共同努力，才能最大化发挥教师教书育人的作用，“了解这些我就更能心平气和地和家长还有孩子沟通，提供力所能及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