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华版话剧《如梦之梦》剧照主办方供图
谈及剧场的两面性,戏剧家赖声川曾说:一面是娱乐的,一面是仪式的,娱乐的那一面让人放松,仪式的那一面让人面对。央华版话剧《如梦之梦》的底色,显然属于后者。
一进剧场,就不难感受到该剧颠覆性舞台形式所带来的满满仪式感:观众置身于舞台中央的“莲花池”中,经历将近8小时——恰如一场完整睡梦的观剧体验,跨越不同时代、多个人物的悲喜命运在舞台四面八方轮番上演。据说,这个想法源自赖声川的一场旅行。在菩提迦叶,有一座印度阿育王时期留下的舍利塔,每日前来绕塔的信徒络绎不绝。当时正在架构这出戏的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把观众放在舞台的中央,让演员环绕着观众表演,是不是有可能将剧场还原成一个更属于心灵的场所?
事实证明,“莲花池”的效果超乎于此,它不仅创造了一种沉浸性与抽离感同步存在的独特体验,让观众感到如梦似幻,仿佛做了一场8小时的梦,更是提供了一种充满悲悯的观剧视角。正如“莲花”二字所暗示的,这种视角既非看透一切的俯视,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遥遥观望,而是一种贴近的、抱有同情的理解,用悲悯的心境理解缘起缘灭,看时光和命运不停轮回往复、循回流转。
《如梦之梦》的故事,是从五号病人的讲述开始的。他的人生的确很不走运:儿子早夭,妻子出走,自己也莫名患上不治之症。他决定环游世界,想从旅途中为自己的遭遇找到一种说法。在法国,他遇到了同胞江红,并与她陷入短暂而美好的恋爱。他们共同发现了一些线索,在一个靠近美丽湖泊的城堡中,看到一幅法国贵族和中国女人的画像。五号病人对画中人物产生了莫名的联结感,他决定飞到上海,寻找这位中国女人的踪迹。
于是,同样在病榻一侧,他听到了顾香兰的人生故事。她原是20世纪20年代上海天仙阁的“花魁”,偶然认识了法国伯爵亨利,他许诺她爱与自由,并把她带回诺曼底的那座美丽城堡。在法国,她学习艺术,在蒙巴纳斯咖啡馆与不羁的哲学家、画家畅快地交谈、创作、享受生命,可是她与伯爵的争执也不可避免地生发出来。
原来,伯爵承诺的自由,不过是一种“笼中的自由”,是一位西方男性对异域女性的掌控性装扮:他希望将顾香兰包装成东方女性热爱艺术、自我奋斗的美丽人偶,带她出入各类社交名流的场合,而不是任由她追随自己喜爱的事物。对此,顾香兰用一幅画冷酷地戳破这一关系的温情外衣:它脱胎于马蒂斯的名画《舞蹈》,不同于原作中人们手拉手在大地上跳舞的生命力,这幅画中的顾香兰被困在一个鸟笼中,笼外是一身搁置在地上的旗袍。后来,失望的伯爵在一场惨烈的车祸中脱身,他取出账户中几乎所有钱财,跑去非洲娶妻生子,开启新的异域人生,只留顾香兰在法国独自面对拮据的生活……
剧终落幕,观众得到的不是一种恍然大悟、对故事情节了然于胸的透彻感,也不会获得一份清晰明确的“人生指南”,而更多如剧名一般,是一种如梦似幻的朦胧感。很难说这部剧想告诉你一个怎样的人生道理,它是发散的、多样的、向四面八方不断蔓延的。就像赖声川当年所说的:“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让想象力自由地奔跑,不受边界的约束。”某种程度上,人们在剧中看到什么,也是内心的一种映照,就像剧中那个奇妙的湖泊设定:坐在一个正确的位置,你就能“看见自己”。
比如,对很多经历过情感缘起缘灭的观众来说,它提供的是一种温暖的心灵慰藉。在剧中,五号病人和江红在狭窄公寓中眺望对面白色教堂、抱着杂货气喘嘘嘘地爬上7层楼梯等琐碎日常是那么美好,以至于观众在他们分开后也不禁心生唏嘘。可是,正如江红在地板夹缝的信中所说的,“让那一刹那的时间扩大成永恒不散的记忆,还不如满满地活在一刹那间。”或许,面对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我们不该只是哀叹它的逝去,更应感激它曾带来的“限时”美好馈赠。
洞悉生命的美好、无常、痛苦与轮回后,剧中最后的那场千年仪式,也让人倍感释然:在城堡的湖泊边,村民们聚集起来,把所有不想带到新千禧年的东西装到箱子里,放到一艘小船上,让镇上长者带到湖中间去倒掉。这又让我想起马蒂斯的那幅《舞蹈》,与顾香兰被鸟笼禁锢的痛苦景象不同,它呈现的是人类最原始而赤诚的祈祷,传递的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冀。这也揭示了《如梦之梦》温暖而充满悲悯的人文底色:哪怕生命中可能会遭遇不幸,受到背叛,面临种种无奈,我们依然可以选择充满希望地“建筑”人生。
毋庸置疑,这场如梦般体验是由央华版《如梦之梦》的所有主创者共同承托起来的。从演员细微到敬茶神情的表演打磨,到顾香兰在玫瑰光影中走向未知之路的惊艳视觉效果,从故事嵌套寓言的丰富想象空间,再到巴黎咖啡馆中波西米亚味十足的场景复现,都不难管窥主创者们所投入的诚意与心血。
这部剧的悠长余韵还在于,一些看似“无用”的特殊舞台设计反倒让人难以忘怀。比如,在天仙阁,2楼正上演着顾香兰与伯爵、王先生等人的情感纠葛,楼下透过金线缕缕,是另外几位女性身着旗袍,随笛起舞、摇曳生姿的身影。那一幕,或许对剧情没有直接的推动作用,却给人带来一种充满留白的朦胧美感。
进剧场,做个梦。主演许晴说:“这出戏像它的舞台那样,是一个‘场’,一个面向四面八方但又在中心汇聚能量的修行场。”《如梦之梦》用自己的呈现,在舞台和观众间建立了一种奇妙的联结,引导我们去思索生命的意义,去感受人生的价值。不知不觉中,自己心头的疑惑可能也被慢慢解开了,对生活也产生了新的思考。也许,这正是11年后它依然能够充满魅力的原因。
任冠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