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丽的日落
央视国际 (2003年03月27日 13:33)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名为《斐多篇》的书,这本书的作者,是两千多年前古希腊的柏拉图,而译者是我国著名作家、翻译家杨绛。杨绛为什么要在自己88岁米寿之际翻译这本书?她在书的后记和一次访谈中都谈到,她试图在做这样一件事中“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她试图忘掉失去亲人的痛苦,也可能试图为自己在精神上准备那已然临近的死亡。在做完这件事之后,她觉得自己又可以做其他的事了。
这本书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为什么它有如此奇妙的抚慰痛苦、安顿心灵的意义?而苏格拉底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被判死刑?他的死有何意义?
《斐多篇》是柏拉图撰写的一篇对话录,苏格拉底自己并没有写过什么著作,他在西方思想史的地位类似于中国的孔子。他的两个弟子:柏拉图和色诺芬记录了他的言行。色诺芬写了《回忆苏格拉底》和《申辩》等,柏拉图的对话大都是以苏格拉底为主角,他们的作品生动地描绘了苏格拉底的生活、个性和精神风范。但最重要、最传神的还是柏拉图的四篇,描述苏格拉底最后日子的对话:展示苏格拉底在被起诉后讨论虔诚和公正的《尤息弗罗篇》,在法庭上慷慨陈词的《申辩篇》、在狱中讨论公民是否可以越狱的《克利托篇》和在就死之日思索死亡和灵魂不朽的《斐多篇》。
《斐多篇》说的是公元前三百九十九年的一天,距离杨绛翻译此书两千四百年。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按照一个月前雅典公民法庭的裁决,苏格拉底在监狱中服毒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天早晨,他被除去了镣铐,他的家人和朋友都被允许来看他。苏格拉底在最后的日子里还在狱中学习弹奏七弦琴、学习作诗。但苏格拉底最爱的事情还是讨论哲学,那天他和朋友们讨论了一个人是否可以自杀,以及学习即回忆等问题,中心的问题是: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他思考灵魂与肉体的关系、灵魂是否不朽。
执行死刑的时刻到了,苏格拉底非常安详、平静地喝下了一杯用毒芹草熬制的毒汁,然后慢慢地走动一会儿,让药性发作。等到腿有点沉了,就仰面躺下来,执行者摸了摸他的双脚,问他有没有感觉,苏格拉底说没有感觉了,当毒汁到达心脏的时候他将死去。僵冷慢慢上升到苏格拉底的腰部,他突然说了一句话:“克里托,我们应该还给医疗神一只公鸡,记住这件事,千万别忘了。”这是他最后的嘱托,当克里托问他还有什么事时,苏格拉底已经死了。美国哲学家梯利称苏格拉底的死为一次“壮丽的日落”。
有人把苏格拉底之死与耶稣的死相提并论。在苏格拉底死后四百多年,又有一个人在耶路撒冷被钉在十字架上,这就是被称为“人子”的耶稣。到很晚人们才看到,这是两个震憾世界的死。也许正因其影响的深远,所以,这种震动要很久才能被人感到。在近现代表现得如此旺盛、富有生命力的西方文化竟然是以两个死为开端的:这两个事件中结合了理性与启示、智慧与信仰、认知与渴望、当下和永恒、有限与无限、人间与彼岸。那么活着的苏格拉底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从希腊人最推崇的节制、勇敢、智慧和公正来谈。
苏格拉底是一个懂得节制得人,无论寒冬酷暑,白天黑夜,他都穿着同样的外衣,既没有鞋袜又没有衬衣,甚至下雪天也总是赤足行走。晚上他把衣服一摊就是毯子。富有的亚西比德有一次要给他一大块地基来造房子,他说“假如我需要鞋子而你提供给我一整张兽皮,那不是很可笑吗?”面对琳琅满目的许多商品,他会对自己说:“没有这么多东西我照样生活。”他的生活方式极有规律,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初起时故能免于传染。他好像也极少需要睡眠,在《会饮篇》中,我们看到,他喝了一夜酒,别人都睡着了,他起来到河里洗了一个澡,照样过了一天,到晚上才去休息。智者派的安提丰说“一个奴隶这样生活也会受不了而逃跑的,而苏格拉底这样做,是为了保证自己的独立。”
苏格拉底外表丑陋,矮胖、扁鼻子、阔嘴巴。他解释其丑说,如果不是献身哲学的话,这相貌就暴露了他本身具有的那些嗜欲的特征。虽然追随他的人很多,他始终不像其他智者那样收钱教授知识。他晚年一贫如洗,靠一些富有的门徒接济生活,他没有为此感到忧虑和恐慌,依然平静和坦然。
再说勇敢。在他参加过几次战斗,尤其是撤退中,他背着重兵器徒步走在最后,表现得极其从容和镇静,谁看了都知道这个人决不好惹。他在战场上救过亚西比德和色诺芬。
苏格拉底又是一个富于智慧的人,他知道自己乃至人类知识的某种限度。但同时又决不放弃对真理的追求。在他看来,“未经反省的人生不值得活。”苏格拉底思考起来也十分专注。有一天大清早他遇到一个问题,就在一个地方站着不动,凝神默想,整整站了一天一夜。苏格拉底不是很关心政治,但当无可逃避的时候,他绝不因为生死祸福的考虑而动摇自己坚持正义的决心。他曾两次冒着生命危险拒不服从他认为是不公正的命令。
当时雅典实行的是一种直接和全面的民主政治:最高权力属于公民大会和公民法庭。一个人是否要判处死刑需由公民投票来决定,这差不多是一种最不坏的制度了。但它还是处死了一个有德性的爱智者,苏格拉底并不是个人独裁和暴政的牺牲品,一个合乎法律程序并且相当民主的法庭处死了他。这原因也许在于:民主的统治并不是智慧的统治,而是多数的统治,而多数并不总是拥有智慧的。苏格拉底希望由一种深思熟虑的政治智慧来支配国家。哲学智慧与民主政治的冲突便由此产生了。哲学要求反省,而政治往往要紧急地行动,以解决迫切的难题;哲学要求彻底,单纯,而政治往往要妥协、混合;哲学渴望至善、最好,而政治往往满足于不坏就可以了;哲学要求完善,而政治则总是包含缺陷;于是造成了苏格拉底命运的悲剧。而这种冲突的根源也许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根深蒂固,即它还深深植根于人性之中,植根于人的差别性和共同性之中,人不可能不结成团体生活,不能不建立某种政治秩序,但人又是有天赋和志趣的差别的。因此在某种意义上,真正的哲学家注定是要孤独的,追求完善的人注定会孤独的,哲学家是少数中的少数。
苏格拉底死了,这是对雅典的一种抗议,但也可以说是一种感激,他必须在法律上忠诚才能在精神上反抗。他必须对法律说“是”,才可能对政治说“不”。雅典人也不是非要苏格拉底死不可,只是想要他闭嘴。而苏格拉底恰恰不能闭嘴,他宁愿死也不愿闭嘴。哲学是苏格拉底是神圣的,是最高尚的事业,是毕生的、可以生死以之的事业。苏格拉底死了。他没有想用哲学改造政治,他甚至没有自己明确的政治哲学体系。苏格拉底死了,他的死是胜过了生,就像“一粒麦子,死了,掉进土里,才生出许许多多的麦子来。”肉体不死,精神何以生?无人殉道,道何以大?他曾用“天鹅之死”向朋友们比喻了自己的幸福感受。
“天鹅之死”是悲凉的,但在苏格拉底看来,这是告别肉体的牢笼,走向永恒的、自由的、精神世界的开始,这是灵魂的最大幸运,所以苏格拉底坦然向死。早在刚一得知他被判死刑时,苏格拉底就说了:“现在我该走了,我去赴死;你们继续活着。谁也不知道我们之中谁更幸福,只有神才知道。”而在就死的那天他留给我们的遗言是:“尽可能少去想苏格拉底,更多地去探索真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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