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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

十、欧洲之旅

央视国际 2004年11月30日 17:16

  1930年8月,杨振声到青岛大学任校长,所遗中国文学系主任一职,校方请朱自清代理。

  一些关心朱自清的朋友,感到他孤身一人生活不便,应该及早续弦,于是开始为他物色介绍,选定的对象便是陈竹隐女士。

  陈竹隐原籍广东,但从高祖起就迁往四川了。1905年生,小朱自清7岁,16岁时父母相继去世,生活清苦。后来考入四川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后开始独立生活,继后又考入北京艺术学院,学工笔画,曾受教于齐白石、肖子泉、寿石公等人,又从浦熙元学习昆曲,常到浦家参加“曲会”。浦熙元看她年龄已大,北京也无亲人,便关心她的婚姻问题,与清华大学教授叶公超谈及此事,请其作伐。

  1931年4月的一天,浦熙元带陈竹隐等几个女学生到一家馆子吃饭,在坐作陪的有清华大学的两位教授,其中一人身材不高,白皙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身穿一件朱黄色的绸大褂,颇为秀气文雅,但脚上却穿着一双老式的“双梁鞋”,显得有些土气。这人便是朱自清。两人便这样见面了,但席间很少说话。

  饭局散后,陈竹隐回到宿舍,同去的同学便笑着嚷开:“哎呀,穿一双‘双梁鞋’,土气得很,要我才不要呢!”陈竹隐却有自己的见识:我认为在那纷乱的旧社会,一个女子要想保持自己的人格尊严,建立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并不容易,我不仰慕俊美的外表,华丽的服饰,更不追求金钱及生活的享受,我要找一个朴实、正派、可靠的人。为这我曾坚决拒绝了一个气味不投而家中很有钱的人的追求。佩弦是个做学问的人,他写的文章我读过一些,我很喜欢。他的诗歌与散文所表现的深沉细腻的感情,所描绘的一幅幅恬静、色彩柔和的画面,以及那甜美的语言,都使我很受感动,我很敬佩他。从此两人开始通信,感情不断发展,陈竹隐住在中南海,朱自清常常进城去看她。他们有时往瀛台、居仁堂、怀仁堂等处游览,有时漫步在波光潋滟的湖边,有时相约垂钓于河畔。朱自清还常把自己的文章念给她听,征求她的意见,共同推敲琢磨字句。有一次,朱自清拿来一篇清华学生的试卷,里头文章词句古奥,陈竹隐居然顺利地完成了“考试”的任务,两人为此都很高兴。在交往中,陈竹隐深深地感到朱自清做事严肃认真,话虽不多,但为人诚恳,真心待人,实实在在关心着自己,心中很感动。

  但也有矛盾,主要是当她知道对方老家尚有六个孩子时,便不免有些犹豫,思想时有斗争。

  我那时才24岁,一下子要成为六个孩子的妈妈,真不可想象!一时我很苦恼。要好的朋友劝我说:“佩弦是个正派人,文章又写得好,就是交个朋友也是有益的”。

  是的,我与他的感情也已经很深了。像他这样一个专心做学问又很有才华的人,应该有个人帮助他,与他在一起是会和睦和幸福的。而六个孩子又怎么办呢?想到六个失去母爱的孩子是多么不幸而又可怜!谁来照顾他们呢?我怎能嫌弃这些无辜的孩子们呢?于是我觉得做些牺牲是值得的。

  两情相许,两心相依。

  六、七月间,两人在北平订婚了。爱情的柔丝,把朱自清破碎的心重新缝补,幸福的阳光又将照临他久已冷寂的家了。

  清华大学对教授们很优待,它靠着庚子赔款的余额,在校园南面建立一幢幢精致而宽敞的住宅,薪金也很优厚,到一定时期还让出国休养。这年,朱自清获得了公费出国游历的机会,过去他曾向往远涉重洋,饱览异国风光,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俞平伯得讯为他高兴,特赠诗两首:翰海停车挹晚凉,乌拉岭外有斜阳。

  少将远志酬中岁,多作佳游在异乡。

  五月花都春烂漫,十年雾国事微茫。

  槐阴时霎灯前雨,明日与君天一方。

  下城黉舍乍披襟,去矣年光不可寻。

  眼底桑田同阅历,尊前哀乐半销沉。

  壮君绝域关河气,笑我荒居懒病心。

  欲反楚声代骊唱,山中松桂未成阴。

  诗中有慰勉,有鼓励,叙的多是旧事与故情,深切地表达了对老友依依惜别的殷殷之意。

  8月22日,朱自清从北平起程往欧洲旅游。这天是个阴天,浮云满天,清风阵阵,气候凉爽,朱自清心情愉快,满脸笑容。来车站送行者有胡秋原、林庚、陈竹隐及妹妹玉华等十余人,朱自清和大家合影一张,又和陈竹隐合影一张。8时25分,气笛低沉地长啸一声,车轮启动,列车徐徐而去,朱自清看着月台上面带微笑的陈竹隐,向她挥手告别。

  翌晨5时到沈阳,雇汽车玩了北陵和故宫。下午乘南满车,晚抵长春。24日早上到达哈尔滨,住在北京旅馆。在朱自清看来,哈尔滨没有一点中国味儿,街上都是俄国人,中国人也大都会说俄国话,连店铺里的招牌也都是俄文的译音,他感到这样下去,终归是“非驴非马的畸形”。当天,他游逛了特市公园,里面有许多花坛,用各色的花拼成种种对称的图案,最有趣的是入口处两只蹲伏的草狮子,满身碧油油的嫩草,神气极了。第二天到太阳岛去玩,在松花江里划船,桨薄而弯,长而匀称,又稳重,又灵活,江上没有萍藻,宽畅之至,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个下午。

  26日又登车启程,第二天到满洲里,傍晚日落时分,明霞如海,景物之佳,为其向所未睹。晚过黑龙江,二时许抵赤塔。展现在他眼前的,是西伯利亚的茫茫平原,沿路没有童山,千里黛绿,到处点缀着木屋,在牛毛细雨中,有一种特别的韵致。晴天时落日特别好看,平原渐渐苍茫起来,边际无穷尽地伸展开来,只有西方一片深深浅浅的金光,像是一个海。金光炫烂极了,像熊熊的火焰,但那深深浅浅的色调,又有些像版画,浓一块淡一块的,虽不经意,倒极显精神。

  28日晚7时许,车过举世闻名的贝尔加湖,朱自清极思一看这个名湖,在他想象中那是一个美丽而荒凉的世界,当年苏武就在这个湖畔牧羊。可是,在黯淡的暮色中,他只看到渺渺一片无穷的白水,十分平静,十分寂寥,没有一个帆影,也没有一只鸟影。他坐在窗前足足有两个钟点,贝尔加湖的水还在窗外流淌着。

  在车上,朱自清悠闲地抽着香烟,品着香茗,细细地观赏着外面绵延不断的青山和悠然流淌的绿水,经常把它和中国的山水意境相评比。他发现在欧亚两洲交界处的有些地方,近乎中国的山水诗或山水画。河中一条狭狭的小舟,一个人缓缓地划着,那船和人都是灰镑镑的,暗淡的,这岂不简直就是一幅中国画?除了观赏窗外景致,他就给陈竹隐写信,和同车人玩扑克。8月的最后一天,他以和叶圣陶通讯形式,为《中学生》杂志写《西行通讯》,报导旅途的见闻。9月2日,列车本该于下午两点抵达莫斯科,因误点5个钟头,到时已是晚间了。朱自清一心想看看这个著名的赤都,谁知下车一看,眼前只是一片漆黑,只得怅怅上车。在当日的《日记》中,他写道:“恨未睹赤都光景也。”列车向西飞驰。3日,过波兰,越莱茵河。4日,经柏林。5日抵达巴黎,和朋友们游览了卢浮宫、凡尔赛宫、巴黎圣母院、铁塔、殖民地展览会等。8日早上登车,下午抵达伦敦,暂时寓旅馆,连日忙于联系大学,寻找住所,购买衣物,并和友人游览了伦敦堡、博物馆、海德公园、伦敦大街、帕尔议会大厦、白金汉姆宫等。

  正当朱自清在英伦漫游时刻,他的祖国河山正遭到外敌铁骑的蹂躏。

  日本帝国主义早有侵吞中国富饶东北的野心,1927年4月,臭名昭著的“田中奏折”就公然叫嚣:“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1927年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爆发,日本为缓和国内的阶级矛盾,加紧了侵略中国的步伐。1931年7月,日军制造了挑拨中朝关系的“万宝山事件”;8月,又制造了日本间谍失踪的“中村事件”。狂叫“根本解决满蒙问题”,“以武力解决悬案”,悍然调动军队开进东北境内。

  9月18日夜间,日本关东军故意制造事端,下令军队向东北军驻地北大营发起攻击,重炮猛轰沈阳城。事变发生时,蒋介石下令东北军“绝不抵抗”,“避免冲突”,二十几万东北军竟一枪下发,撤入关内,沈阳城一夜之间陷入敌手。接着,日军又分兵进占长春、本溪、牛庄、营口及安东等地,至21日,辽宁、吉林两省千里江山几乎全部被其侵占。

  朱自清在《泰晤士报》得知“九·一八”事变消息,心中非常焦急,但报国有心,救国无方,徒唤奈何,在给陈竹隐信中写道:

  阅报知东省事日愈。在外国时时想到国家事,但有什么法子呢?

  10月8日,朱自清至皇家学院办上课手续,学校规定要选四门课,且须主课,遂决定不在该校进修。翌日,往另一所大学上课,修语言学及英国文学;每星期二、四、五下午都有课,星期一下午还要听讲演。他对自己每天活动做了这样安排:早上念英文生字、读报;下午上课;晚上写信或访问朋友。还定了每阶段读书计划,涉及面极广,包括圣经、欧洲文学历史、神话故事、各种类型的现代作家作品,以及莎士比亚、哈代、高尔斯华绥、康拉德、劳伦斯、肖伯纳、沃德、查理德等作品,还要研究音乐和艺术。他决定要在这次欧游中充实自己。

  10月10日上午,他在查林路上散步,忽然迎面走来一个中国青年,觉得有点面熟,停步谛视,原来是清华大学学生柳无忌,听过自己的课,是个好学生。他乡遇故知,心中十分高兴。两人没有客气寒暄,直言互说自己到伦敦的经过。柳无忌是在美国耶鲁大学得到学位,经留美学生临督处的准许,来欧洲旅行一年,在英、德、法图书馆探访馆藏的中国旧小说。从此,两人交往甚密,经常结伴游逛。朱自清当时为住所问题伤透脑筋,不是房租太贵,就是房东不理想。柳无忌正好也在寻找一个可以安身的住处,两人不约而同,认为最好能找一个地方同住,彼此可以照应,也比较热闹。不久,柳无忌在伦敦西北部芬乞来路找到一个老大房子,房东歇卜士太太,原是个阔小姐,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丈夫在剑桥大学毕业,是个不成功的诗人,早已去世。儿子在世界大战中牺牲,现在唯一的亲人就是一个女儿。朱自清特地访问了这个人家,感到很满意,“因为这个地方的女房东确实是个与人为善的妇人”,而且“这里的伙食比我们住处好,女房东对每件事情都很用心。”由是,决意搬去,柳无忌说:歇太太出租的两间房子,一间大的正房朝宽阔的芬乞来路,窗户十分清亮。另有一间侧房,对着邻近的另一家房屋,稍阴暗,但亦颇舒畅。朱自清虽是清华教授,所拿到的月费恐怕不见得比我的多,可是他得接济在国内的家人数口。因此,他挑了那间侧房,把正房让给我。

  朱自清对新居很满意,房东歇卜士太太虽然并不怎样喜欢中国,可“有中国那老味儿”,教养很好,爱说话,也会说话,为人乐观,是个道地的贤妻良母。小妹大约有二十四五了,高个儿,蟹壳脸,露牙齿,脸上倒是和和气气的,主客相处颇为融洽。直到1932年2月10日他才搬到金树公寓去。芬乞来路是伦敦北部的一条交通大道,公共车站离歇卜士太太的家很近,每天清晨,朱自清和柳无忌同坐公共汽车进城,到不列颠博物馆附近,两人分手各奔目的地。

  在雾重重的伦敦,朱自清除了学习外,大部分时间用在游览。有时候,他和柳无忌结伴到Hampstead旷野散步,那里灌木丛生,漫无边际,一望无涯,别有风味,有时则在公园里划船。

  伦敦对名人故宅保存很好,李健吾从巴黎到伦敦来玩,朱自清便和他一起去参观约翰生的住宅,位置在旧城一个小方场的角落里,是一座三层楼房,装置与陈设无不古气盎然,他编的那部著名大字典厚厚两大册,就陈列在楼下会客室里。他们还凭吊过在市北汉姆司德区的济慈故居,这是诗人恋爱、写诗的地方,屋后是大花园,绿草繁花,相当幽静。中间有一棵老梅树已枯死了,据介绍,济慈的著名诗篇《夜莺歌》就在这棵树下写成的。在那里,他拜读了《夜莺歌》的复制件,深感诗人的笔锋十分浑厚有力。他还去泰晤士河旁乞而西区访问维多利亚时代初期的散文家加莱尔的故宅,瞻仰过坐落在热闹地区的狄更斯故居,增长了许多见识。

  在伦敦,朱自清还和友人去切林克斯路游旧书铺,最大一家是福也尔,共占七号门牌,有新旧两座大楼,都是四层,旧大楼还有地下室,里头都是旧文学书。牛津街也有一个大书铺,叫做彭勃恩,是座五层大楼,很有年代了,下层卖新书,二楼卖绝版书,三楼是儿童书和外国书,四、五楼专卖廉价书。朱自清最感兴趣的是在大不列颠博物馆附近的小街上的一家诗铺,设在一座建筑物的地下室里,不大显眼,要花很多时间才能找到,铺子是诗人赫洛德孟罗于1912年创办的,用意在于让诗与社会发生切实的关系。为达到这一目的,孟罗除开办书店,还办杂志,办读诗会,于每星期四晚上举行,许多诗人几乎都在这里读过诗,入场卷很便宜,只收六便士。朱自清去过两次,都恰逢诗人生病,由他的夫人爱立达克莱曼答斯基诵读济慈的诗,听的人很多,屋内只有读书人的小桌上,放一盏蓝罩子的灯,发出幽幽的光。朱自清感到“她读得很好,口齿清楚,又有顿挫,内行说,能表出原诗的情味”。诗铺里陈列着各种诗集和杂志,朱自清选购了好些。

  朱自清在英伦的文化生活相当丰富,常去听音乐,看芭蕾,学跳舞,参观画展和各种博览会。伦敦有一个加尔东尼市场,每星期四和星期五营业,有点像北平的庙会,朱自清对它很感兴趣。1932年2月26日恰是星期五,他特地去逛了一次,可怜没有财力,只能专挑便宜货,先到外头一家旧书店,在乱书堆里挑出一本莎翁全集,是普通本子,花了九便士买下。露天场地里有许多地摊,摊主男女老少都有,货物色色俱全,多半是日用什物,他踱了半天,看见一个铜狮镇纸,样子颇威武,要价三先令,还了一先令没成交。无意中发现地上有一本大厚册,拿起来翻看,原来是旧贺年片样本,虽是废物,印得却很好看,价钱只四便士,马上把它买下。这次他逛了一趟市场,花钱不多,收获不少,感到很值得。

  在伦敦,朱自清时刻挂念着国内时局的发展。“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为巩固其侵华利益,变本加厉地推行其并吞中国的野心计划。他们把魔爪伸向上海,1932年1月18日,日本和尚在上海马玉山路向中国工人义勇军挑衅;20日,日本浪人焚烧中国纺织广,捣毁中国商店,杀害中国警察;24日,日本特务火焚日本驻华公使馆,制造事端,并于27日向上海市政府提出禁正排日运动,取消抗日救国会等四项无理要求,调动海陆空军集结上海。1月28日,日军疯狂地向上海江湾、北站,吴淞等地发起进攻。驻守淞沪的十九路军在广大上海人民的协助下,不顾蒋介石不抵抗政策,奋起抗击,英勇杀敌,毙伤日军万余人,这就是震动全国的”一·二八”事变。

  自“九·一八”之后,朱自清一直注意阅读报纸,关心国内情况,有一天他和柳无忌参加北大同学聚餐会,研讨国事,还被选为北大同学会书记。当他听到日军对上海进行军事挑衅时,心中十分不安,在1月22日《日记》中写道:“我们的国家现在正处于危急关头,我们正在忧患之中没落。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有一件事是显而易见的,不能再讲空话了”。29日,他从收音机中听到“一·二八”事件,更是忧心如焚,在《日记》中写道:无线电广播说日本人占领了上海,商务印书馆和北火车站被炸成一片火海。这真是人类文化的浩劫。我耽心东方图书馆是否还幸存着!

  房东歇卜士太太听到这消息,和朱自清等人——相抱,表示同情。2月2日,他在报纸上又看到日本宣称在上海大获全胜的消息,心中更加烦乱。

  大约在三月间,朱自清在伦敦街头又遇到一个好友朱光潜。1925年,朱光潜到英国爱丁堡大学学文科,1928年获文学硕士学位,1929年11月又到伦敦大学的学院学习,致力西方哲学的研究,从克罗齐开始,阅读了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等著作,又接触了莎士比亚、济慈、雪莱、勃朗宁、歌德等作品,潜心研究欧美文学。1927年他写了《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这时又写了《谈美》和《文艺心理学》两本书。朱光潜很钦佩朱自清的学问和为人:我对于佩弦先生始终当作一个良师益友信赖。这不是偶然底。在我的学文艺的朋友中,他是和我相知最深的一位,我的研究范围和他的也很相近,而且他是那样可信赖的朋友,请他看稿子他必仔细看,请他批评他必切切实实地批评。

  朱光潜把《谈美》和《文艺心理学》两部书稿交给朱自清,请他批评指正。八年前,朱自清曾看过朱光潜的论文《无言之美》,很喜欢他说理透彻,现在仔细地读了《文艺心理学》之后,深感朱光潜的学识更其渊博了,心中十分欣慰。《文艺心理学》实质是一部从心理学观点出发来研究美学的论著,在当时是一门年轻的学问。朱自清很欣赏这本书,认为“书中虽以西方文艺为论据,但作者并未忘记中国”,“此书并不是专写给念过西洋诗,看过西洋画的人读的。他这书虽然并不忽略重要的哲人的学说,可是以‘美感经验’开宗明义,逐步解悉种种关联的心理的,以及相伴的生理的作用,自是科学的态度。在这个领域内介绍这个态度的,中国似乎还无先例;一般读者将乐于知道直到他们自己的时代止的对于美的事物的看法。”并且“全书文字像行云流水,自在极了。他像谈话似的,一层层领着你走进高深和复杂里去。”他也诚恳地向朱光潜提出意见,该书第六章“美感与联想”,就是根据他的批评而改写的。《谈美》是以《文艺心理学》这本书为依据,用简洁素朴的语言介绍美学与心理学的理论。据作者说,他之所以要在时局维艰时刻侈谈美学,是因为“坚信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他写这本书主要目的就在要求“人心净化”和“人心美化”。朱自清对这本小册子也很欣赏,认为它并不是《文艺心理学》的节略,而是有其完整体系的论著。他特别欣赏最后一章“人生的艺术化”,认为它是朱光潜“最主要的理论”,将引导着读者“由艺术走入人生,又将人生纳入艺术之中”。4月5日,他为《文艺心理学》和《谈美》两书各写了一篇序言。虽然他对自己的评论“并不感到满意”,但却是“已尽到自己的最大努力”。自去年9月到达伦敦,至今已半年多了,光阴如驶,假期将尽,该作归计了”。4月21日晚上,他与柳无忌夫妇商量同去欧洲旅游的计划。柳无忌此时已完成了在伦敦的进修任务,看完博物院所存的中国通俗文学书籍,且与从美国来的未婚妻结了婚,现在要与她同去欧洲度蜜月。柳无忌和朱自清共处一段时间,对他的为人十分钦仰:我与朱自清一同在伦敦住了三、四个月,天天见面,交往甚密。但在谈话中从不涉及家庭及私人琐事,也不提到他在清华学校的事情。……他总是伏在案头读书或写信,我不便去打扰他。就是有几次我们空闲了聊天,也寡言笑,不时相对着作会心的领悟。这也许就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在现代中国作家中间,朱自清是少有的君子人,我对他有深厚的敬意,同样的在道德与文章方面。

  五、六月,他们在欧洲漫游,“这两个月走了五国,12个地方。巴黎待了三个礼拜,柏林两礼拜,别处没有待过三天以上;不用说都只是走马观花”。巴黎看得最细,所有名胜几乎游遍,他沿着塞纳河岸游览了刚果方场、砖厂花园、仙街、凯旋门、卢森堡花园,还登上铁塔眺望,只觉眼底尽是密匝匝的房子,有点应接不暇,而无苍茫之感。他还参观了歌剧院、国务院、养老院、圣龛堂、毛得林堂、枫丹白露宫等。卢浮宫去了三回,遗憾的是还只看了一犄角。在柏林他游逛了柏林最大的公园梯尔园,在那里欣赏望不到头的绿树和隐现其间的小湖和小溪,还去司勃来河一个小州上参观七个博物院,看那些世界闻名的壁雕和古迹,以及气象万千的壮丽的古建筑,他深深地为德意志人的魄力所感动。

  在柏林,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青年诗人冯至。冯至很喜欢朱自清的创作,以前他读过《雪朝》,感到“里边的诗有个共同的趋势,散文化,朴实,好像有很重的人道主义的色彩。”他以为中国新诗如果能沿着这一条路发展下去,也许会少走许多弯路,可惜集子中许多作者都放弃了创作或者改变了作风,“其中真能把那种朴质的精神保持下来的,不但应用在诗上,而且运用在散文上以及作人的态度上”的就只有朱自清。冯至这时住在柏林西郊,一天,他特地邀请朱自清到他的寓所小花园里喝咖啡。过了几天,又陪他到柏林西南的波茨坦游览无忧宫,波茨坦是佛来德列大帝的城,无忧宫是他常住的地方,大帝和伏尔泰友好,曾请他在宫里住过好些日子,他住的房间就在宫的西头。冯至曾记下朱自清游览时的情景:

  他很少说话,只注意听旁人讲;他游无忧宫时,因为语言文字的隔阂,不住地问这个问那个,那诚挚求真的目光使回答者不好意思说一句强不知为知的话。有“欧洲的公园”之称的瑞士,是个小国,朱自清感到在这里逛山的味道比游湖还好。瑞士的湖水是淡蓝的,一平如镜,在阳光照耀下,水在微风里摇晃着,如西方小姑娘的碧眼,若遇上阴雨天,湖上一片迷镑,水天混在一起,人如在梦里一般。风起时,水便皱起粼粼细纹,又像颦眉的西子。湖水虽时有变幻,但朱自清以为这些在山上可以更好地领略到,而且山上不但可以看到湖,还可以欣赏谷,风景流连低回,目不暇接,境界层出不穷。在卢参的东南有一个交湖,从那里可以乘车登世界闻名的少妇峰。一天,朱自清和柳无忌夫妇住在山脚下一个旅馆里,登山费用极大,柳无忌夫妇不敢去,因为这一来就得花去他一个月的清华官费的一半。可是,爱女山水的朱自清却不计较这些,兴致勃勃地独自去作登山旅行。路上要换两次车,还要经过隧道,从车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冰川,山上厚厚地堆着白雪,日光虽是淡淡的,却耀得人睁不开眼,山上不时有雪崩,沙沙沙沙地流下来,如水一般,朱自清觉得“很好玩儿”。他早上9点多钟在交湖上车,回来时已是傍晚五点多钟了。

  他们在意大利玩的比较匆促,多半是坐在美国运通公司的大汽车里看的。在意大利半岛西南角上的庞贝古城是尽人皆知的著名古迹,这座在8世纪被火山埋在地底的古城,当时已大半被挖掘出来了。朱自清和柳无忌夫妇被一个导游领着逛了一个下午,看了遍布各处的酒店、魏堤的住宅、讲究的浴场,以及能容纳2万人的剧场和各种店铺的遗址,从中领略到当时庞贝人民的生活习俗。最后,他们到达在意大利东北角的威尼斯,这是名闻遐迩的“水中的城”,这里水天相连,一片茫茫,天空没有煤烟,干干净净,在温和的阳光中,一切都像透明的。在朱自清眼中,威尼斯有点像中国江南的水乡,水是那么绿,那么酽,简直要把人带到梦中去。7月7日,朱自清告别了如梦般的威尼斯,和柳无忌夫妇乘意大利罗索伯爵号轮船,经红海印度洋返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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