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文化频道 > 电视诗歌散文 > 正文

卓雅访谈——边城影像 
——《沈从文和他的湘西》(一)
------《沈从文和他的湘西》(二)
央视国际 (2004年07月15日 19:29)


  

  先生笔下的山山水水如一幅青绿长卷,我人生的画卷也由此展开。  ——卓雅

  有人说,沈从文让人们知道了凤凰,知道了湘西。此话不假。这宁静湿润的边城,正是在沈从文的作品中显露出它超凡脱俗的秀美之后,才变得家喻户晓起来。然而有一位摄影家,却和众多的游人不同。在近20年的时间里,她独自背着相机,带着沈从文的著作,十余次来到湘西小城,留下了一万余幅关于湘西的风景、风情、风物、风俗的照片。这位执着而富有传奇色彩的女摄影家,就是卓雅。

  卓雅:我小时候就在湘江边长大,从小就受到湖湘文化的影响。那时候经常到湘江边上去洗衣服,就看到满江都漂着白帆,还有船夫、水手、纤夫在江边来来往往。这些景象给我的印象都很深,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经常就痴痴地坐在木排上面,尤其是在黄昏薄暮的时候。满江都是浮动的橹歌、号子,一边看着对岸的河流上纤夫们在拉纤,隔着远远的看着就那么几寸长,慢慢地挪动,随之太阳一点点进到水里面,天啊、水啊都不断变颜色。看到这里心里就有想哭的感觉,那时候并不知道什么叫美,到十几年以后,看到先生一本书里面有一句“美丽是愁人的”,这个时候心里面就猛地一紧,这可能就是早期这种朦胧的喜欢。再一个我本身也就是湘西人,河街啊、纤夫啊、牌楼啊这些东西,从小就在我心里扎下根了,好像对它们非常熟悉、一点都不陌生。

  第一次看到先生的书,那是八十年代初,在这以前没见过、不知道沈从文,也没见过湘西这些书。偶然地买到了一本《沈从文散文选》,一看就放不下来了。一篇一篇,我就觉得我在湘西所看到的、经历到的和自己体会到的又讲不出来的一些东西,先生书里都写了,而且写得那么的好。从那以后就有意识地寻找和收集先生的书,只要看到就买回来一遍遍地看。于是经历了一个比较长的过程,在不断地到湘西、不断地看先生的书以后,有时候在外面拍摄的时候,经常那个相应的场景,一下子脑子里面就出现了。而且在家里读先生的书的时候,脑子里面就有了湘西的那个场景,就好像一幅幅画面出来了。然后加上小时候对所经历、所 看到的一些水上生活的印象,也在心里面就鲜活起来了。所以这样慢慢就有一天,就蹦出来这种想法,用摄影的形式表现先生笔下的湘西。

  

  摆在面前的这本《沈从文和他的湘西》,就是卓雅近20年的摄影心血的凝结。在这本摄影集出版前,卓雅把部分作品寄给她所敬仰的黄永玉先生,引起了黄永玉先生的惊叹。80岁高龄的他欣然挥笔为书做序,慨叹了三个字:“苦心了!”这些照片绝不是对沈从文作品的浮泛图解,而是卓雅与岁月对话,与沈从文先生对话,与湘西的山水人物对话,与自己的心灵对话的结晶。

  卓雅:困难确实很大,这也是历史的必然。不用说我拍的时候和先生相隔了差不多一个花甲,就是我小时候自己所看到的东西,都早就没有影子了。你看湘江里面,再也看不到一片白帆。那个常年停在河边的木排,还有上面斜斜的木房子,包括那些排佬在上面养狗、养鸡的场景,通通都没有了,像纤夫什么那就更加找不到了。小时候那些东西通通都没有了,所以跟先生的距离就更遥远了。只有在平时的时候,想办法。首先是听到什么地方要改变了,要有一个比较大的变动了,我马上到这个地方去,抢在它改变以前把它拍下来。比如说80年代末,沅水的下游要建一个大型水电站,这个水电站建成以后整个沅水的水位要提高几十米,要淹掉几座县城,其中就包括沈从文先生琢磨很多的沅陵县。先生他说一提起这个地方,就使他充满感情。他14岁从家乡出来当兵,就是停靠在这个码头,一住就是一年,所以我那段时间里,我就经常陪着那条河流和即将被淹没的那几个县城想办法,在那河里跑了好多趟。我现在还记得关闸是四月一号,关了闸水位就抬高了,也就都淹没了。在九月份我又和朋友们一起到了沅陵县,但是这个县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还有就是舍弃主航道找支流,在主航道上再寻找过去的那些痕迹已经是非常非常难,但因为支流上面开发的比较慢,保留的东西比较多,所以我们经常就是舍主流找支流。有一次就听说沅陵县边远的一个大山里面演大戏,我们清早就从县城里面出发,往那个地方赶。走到快到中午的时候,就发现满山都是人了。越靠近目的地,人就越多了。有的人还拿着板凳、摇着蒲扇,成群结队就往那个地方赶。到了那个地方以后,山上岭上到处都是人。台子中间就是用木头搭的一个很简陋的台子,也就是在这上面唱古戏。那些人就一边看戏,一边从腰带里面拿出钱来,从旁边那个小摊子上面买那种粑粑、凉粉、面条这些东西吃。小孩子们兴奋地满场跑,有的还跑到台上,跑到梯子上面。你看到这些以后,就好像先生所描写的场景都在眼前展现了,你不觉得中间隔了几十年,似乎先生就在中间和我们一起看戏。而那些唱戏的人呢,满脸的油彩,唱累了以后下来也跑到这来吃点东西、喝点水。看了以后心里非常的亲切,就好像真的和先生在同一个年代。

  所以虽然拍摄二、三十年代的景物有很大的难度,但是只要你有心去寻找,还是可以找到很多很多痕迹。只是现在变化太快了,尤其是最近这十多年,湘西的变化实在是太快,简直就是一年一年不一样、一个月一个月不一样,所以这就给我们很大的紧迫感。

  沅水的上游有一条河叫做辰河,在沈从文先生书里它叫白河。原来这个白河是个很美很美的地方,河水真的是清澈见底,很深但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卷下的石头、水草。两岸呢全是高山,而山脊上面就是一排排的木房子——吊脚楼。远远看去像一条龙盘在山顶上一样,真的是太美了。

  4、5年前那还通航班,每天从县城里面有一班船,逢码头就停靠 。一到那个水浅、滩急的地方,全船的人都得下来,然后老人和小孩就在岸上走,年轻人自动就背着这个纤到前面去拉船,那个场面非常感人。才隔了一年,我们再去就没有航班了。一问才知道中巴已经通到了每个角落,别人都不愿意坐船,又慢又很费事,都坐中巴了。所以我们再上去就只有包船去了,变的就是有这么快,真的是一年一个变化了。

  有很多时候你觉得,你怎么都赶不上,怎么赶都抓不住。我们生活在世纪之交,这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幸运,千百年的古老文化我们也看到一点尾巴,但是又看到现代文明进来了。这古老文化一天天在消失,而且速度这么快,所以我们就觉得有责任,把这些东西保留下来。虽然我们不能够改变什么,而且这种变化也是历史的必然,社会总是往前走的呀。但是我觉得我们这些古老的文明,它是我们民族千百年来的生存状况和生命状况,我们不把它保留下来,这是我们的失职。

  

  艺术与人生,对于我来说,只是一条路的两个名称,同时,也就意味着无尽的苦旅和永远的跋涉。                                                ——卓雅

  上世纪70年代末,卓雅就开始用镜头追寻沈先生笔触点染过的湘西风景,她历尽艰辛,却满怀着创作的欣喜。在湘西的风景间穿行。20年,卓雅把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光留在了湘西。她在这样一片宁静的土地上心无旁骛地以她的镜头体味着沈从文对这片故土的衷肠,点点滴滴地收藏着历史无暇顾及的人文景观。

  卓雅:湖南有句土话叫“端起来就不放下”,意思就是抓住不放。说好听点就是执着,说的慈悲一点就是“蛮”,可能我骨子里也带着这样一股蛮劲。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股蛮劲,使我在不顺的时候,在很多遗憾和无奈的情况下,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们很有幸的生活在世纪之交,就眼看那些古老文明在现代文明的进程中沉淀或者是提升,进而到一个新的层面。就感到有这个责任把这些东西都记录下来,所以经常觉得20多年来这种工作很有收获,也很庆幸的收存了到许多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


  我在在早期的时候,多半是沿着先生设定的抒情的角度去领略湘西世界的风俗美、人情美、人性美,但从那个文字和叙事情感上看,湘西它带着特有的成就和美,展现在每个人面前。不能够说它不美,它是那样一块又神秘又极至的地方,它的那种风俗之奇、历史之奇、文化之奇,就让你觉得目不暇接了,拍也拍不过来、看都看不过来,直到一遍遍走进湘西。一次次阅读先生湘西世界的作品以后,才慢慢慢慢理解到先生对这块土地的那种复杂深情的感情。这个时候才觉得与先生的距离拉近了,慢慢地进入新的层次的湘西世界,拍摄的照片也有了变化。不再是那种猎奇和唯美的照片,而是有意识地去追寻先生眼中笔底的那个湘西世界。尽量地抹去岁月的浮尘,把那个镜头伸到先生所去的环境,伸到历史中去。这种变化应该是不会有句号,因为随着阅读的深入,每看一遍就会有新的收获,不断就觉得可以发现新的视角,可以对他有新的理解。因为先生作品本身的审美内涵,它其中的丰富和独特是可以作为那种永久的领悟和解读的。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拍摄的时候遇到的人和事,每天都给我新的感动。这是真的,我觉得用一般的善良、淳朴去形容这些边地的乡亲们根本就不够。他们不会说很好听的话,也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但他们是用整个心对你好,尽一切力量在帮你,有好几次都是他们救了我的命。

  90年5月份,我在湘黔边界的一个苗寨里面拍照片,半夜的时候突然肚子疼,越来越厉害,后来床上地上翻滚,从来那样剧烈的痛就没经历过,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才挪到门口。把男同胞的门开开,他们看到我那个样子吓坏了,赶快收拾行李赶快下山。前一天下了一夜的雨,我们又住在山顶上,那个路又窄又滑又全是泥,他们每个人还分背着我的行李,根本架不动我。我那时候经过一夜的折腾,也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脑子也昏昏迷迷。那些苗族汉子两边抬着我这么走,我也根本不知道怎么挪步,根本就配合不了。心里很清楚,但是就不听指挥。这个时候都没有一点办法把我搞下山去,而且那么远。突然有一个苗族姑娘走过来,一把就把我背起来,一边就带着小跑就往山下跑。那么滑的路, 那么远,我就不知道她怎么把我背下山的。就她一个人把我背到山底下,一个苗族姑娘,然后再把我放在路边,拦了一辆卡车送到地区的医院里面。一检查是急性胰腺炎,住院治疗的时候,医生一看到我就说:“你捡了一条命”。过了三月以后我就再到那个寨子里面,找到那个姑娘想要好好谢谢她,结果她一句话都不让我说,而且急得满脸通红,好像是我救了她的命似的。临分手的时候送我们一程又一程,就只会反反复复说一句话:“还要来哦”。

  在92年春节的时候,我在一个乡村里面拍夜景,在桥上拍。拍到一半的时候前面来了一个人打着手电,我就用身子去挡这个手电光,忘了是在桥上面,一下就掉下去了。然后摔在大石头上面,脑子撞击了,我当时那一下就昏迷过去了。也是乡亲们把我抬到船上,马上把当地的赤脚医生叫过来。也是我的运气就是好吧,正好是春节,赤脚医生的一个在县城里面当外科大夫的儿子也回来了。两父子就马上赶过来,守着我守到半夜,一直给我观察检查。肝脾没有破裂,就是几根肋骨断了、还有脑震荡,头还有点变形,额头这拱起来一块,凹进去了;耳朵也快掉下来了,只连着一点皮,半身全是青紫的。这种情况下不宜搬动,只能就地治疗,他们两个就连夜给我打针,就这么守着我,那些乡亲们里三层外三层地这么围着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劝走。第二天一清早

  又来了,一群一群都来了,解下那个围巾(因为是冬天很冷)包住那个鸡蛋、红枣、罐头、八宝粥,把过年的年货都拿来了,一张大的八仙桌上一下就堆满了。在这个过程中间得到了很多很多,我就觉得比我付出的要多得多。

  还有很多故事都没有讲,因为我跑那种闭塞的地方,在老乡家里住呀吃呀是经常的事情。有些地方真的是很穷很苦,但他们是倾其所有。我们什么都吃过,刚刚栽下去又挖出来的菜苗,半大的小鸡,满月不久的小狗,我们怎么阻挡都阻挡不住。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他们是翻箱倒柜,倾其所有端到桌上来,而且把小孩子都带出去。所以很多很多时候你真的是拍不下去,太感人了!

  如果这个时候,你们再问我会不会后悔,我想你们也会知道答案的——绝对不会后悔的。确实是得到的比你要做的多得多,每天每天都有感动,这种故事说不完,所以现在也就只能尽量地抓住每一天,把想做的事情做完,把想拍的照片拍到,尽可能让遗憾少一点,就只有这个心愿。

  1923年,沈从文由北京南下乘船返回故乡时,曾经为没有带够胶卷拍下沿途的景致而感到后悔。而今天,卓雅终于用镜头再现了沈从文的湘西。她将沈从文那些灵秀而富含人生哲理的文字,外化为形象的照片,用自然的光与影,呈现真实而散发无穷魅力的边城风情。她拍摄的许多景观,如今已成为难以复现的历史陈迹,就更显得它们的弥足珍贵。20年凝聚深情与思考的镜头,使卓雅完成了和沈从文这位文学大师跨越时空的对话。她也让我们这些普通读者,能够穿越时空欣赏沈从文笔下传神的湘西风景,一掬湘西的水,来涤荡现代人焦灼疲惫的灵魂。若是沈先生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欣慰。

责编:小文  来源:

本篇文章共有 1 页,当前为第 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