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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文化财产要的是永续思维 
——龙应台说皖南古村落
央视国际 (2004年07月09日 17:04)


  ·美完全可能体现在生活底层

  作为中国保存最完整的皖南民居,宏村和西递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村镇的完整与美丽。我们古老的先民建造自己生存之地时所体现出来的朴素、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创造力和智慧简直令人叹服。我也去过湘西凤凰,但是宏村小而自成一个宇宙,它的美可以用“玲珑剔透”来形容,特别令我震动。你能看得出它的美是有来源的,出自于对自然生态的尊敬,出自于生活所需,而在自然生态之美和生活所需的现实之间又是如此和谐,是自大的现代人往往不及的。

  很多人以为美是一种奢侈品,只有精英层的艺术家、文人才有,宏村的美告诉你,美完全可能体现在生活底层,渗透在自然而然的举手投足之处。文化的厚度其实就在这种地方充分呈现。

  ·村子突然活过来了!

  因为宏村太美,所以又回到村子里特别去过了一夜,过夜就发现了一般游客看不见的现象。我们第一天去是白天的典型观光客。男人们种地或打工去了,孩子们上学去了,不去外面的人基本都躲到房子里,因为街道被大量的观光客占领,惟一露脸的是坐在门槛上卖纪念品的老婆婆们。

  住下来以后,到了黄昏,赫然发现,哇,村子突然活过来了!旅客走了,居民都出来了,在街道上,在广场上,在池塘边,亲戚邻里们捧着大碗吃饭、洗衣洗菜、大声地聊天说笑。这时候,宏村人才夺回了属于自己的公共空间。第二天清晨,我到“月沼”边坐着,池边也都是人,整个天空响着村人的笑声和话语声。游客一开始涌入,这些生活场景就看不到了;空间被外来游客占领,因此外来人一般看不到宏村的自然生活情态。

  在宏村过夜之后我才真正体会到,宏村人生活的自由空间其实受到了游客的干扰,来旅游的大多数是比较有经济基础的城市人,城市人占领了乡下人的空间,他们也许不觉得自己对别人有所侵犯,甚至认为旅游带来了经济效益,这些农民应该感谢我们啊,我觉得这其中深深隐藏着城市人的傲慢。

  我不是在说不应该有文化城镇的观光;我是在说,政府发展观光要确实了解“被观光”人民的处境,作适当的补偿;而观光客更应该有一种谦虚收敛的基本态度,至少是带着一种抱歉的态度去“打扰”吧。

  但宏村和西递既然已经是世界遗产,是著名的旅游地,它们的居民实际上已经无法保证自己的生活空间不受游客的占领。这已经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情。所以我只是在强调一种“认识”,认识到我们要避免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对别人的被“打扰”上面。

  宏村人的精神生活及原来的自然生活韵律、空间被双重“打扰”;有这样的认识,政府才可能制定出合理的补偿和管理制度,城市来的观光客才可能对宏村所代表的历史意义有一种谦逊。我不觉得我们可以将宏村的“冻结”供我们观光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东西,更不能够说他们生活也变好了呀,他们也赚到钱啦等等……这是比较原始的思维逻辑,有失公允。

  如果补偿办法和管理机制是公平合理的,宏村人不觉委屈,反而觉得满足、快乐、光荣,那么他的下一代就比较可能继续住在那里,否则,老一代不得不住在那里,第二代只要有办法一定卖屋走人,很快地宏村里就没有了农民,换了一批地产商、投资客,就像周庄一样。那个时候,宏村就变成空洞的建筑博物馆,因为里面人的文化已经被彻底淘空了。那时的宏村还值得看吗?这,是永续的做法吗?

  ·永续性的思维是必要的

  通过对宏村和西递的考察,特别是与原住民的交谈,我想重点谈一下宏村,因为我实在对美丽的宏村情有独钟。

  第一个思虑就是,宏村的永续保存需要正确的基础投资。历史资料及村民调查显示,宏村水的生态和居民的使用刚好平衡,但是大量游客的到来,使旅馆、商店及居民家中用水量及排污量迅速增加,如果污染量没有得到完整处理,持续下去必定会出现问题;另外,它本身还受到水患的威胁。我看了相关的记录,水灾对古民居具有强烈的腐蚀作用,尤其是木造结构,也就是说它的水利系统要重新处理。国家既然把它当作一个观光区进行收费,相应的基础设施——水利、电力、排污等就必须下功夫处理,这样才能形成良性循环,文化城镇的品质才能得到永续保证,也才可能维持政府想要的具备永久的观光价值。我目前不了解这方面的政府投入有多少,但从考察的情况来看,还是不够的。

  如果你不在乎历史城镇的无形价值而只把她看作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也要想办法照顾好这只母鸡,让她持续最好的状态,不能只顾拿蛋。永续性的思维是必要的。

  另外还有一个社会公义的问题。在一般的农村里,农民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自然而然需要生活空间的扩展。加建房子当然也要批准,但程序与费用都还在可行的范围内。宏村的新增人口如果在自己的民居内无法扩建,只能到新区去“优先”购买房子,没有额外的优惠和补偿措施。历史建筑是文化公共财产,我们也要保护,但是前提是尽量减少对私有财产和个人权益的伤害。如果居民的私人权益为了公共利益而受到损失,政府应该给予补偿,国外通行的做法是实行容积率的转移补偿,也就是说,用换地或者金钱来补偿居民的损失。由此看来,宏村的做法值得商榷。

  包括这些村子的管理方式可能值得检讨。譬如说,凡是列为文化景点的村镇一进村就要收费,我也去过好些被列为联合国文化遗产的欧洲城镇,但一进镇就要收费还没见过。收费的理由,据说是要提高城镇收入,但是旅游本来就提高了政府收入:文化带动周边经济,旅馆、餐饮、航空、保险、车辆租赁、购物、房地产等等,本来就为政府带来了较高的岁收,为什么还要收“入村费”?

  城镇和村落是人民自然的居住生活区,不是主题乐园或旅游公园,所以黄山收费是自然的事情,村镇收费的合理性就值得商榷了。不是文化景点的城镇,可不可以说我是“科技镇”,或者我是“现代渔村”,也组织起来向过路者收费?为什么其他国家的世界文化遗产没有这种收费?这些可能都值得深究。

  同时我想说的是,保护文化财绝对不仅只是一个赚钱为目的的旅游业而已。认识历史记忆的重要,是国民教育。保护文化财,需要完备的立法,是国家现代化的训练。宏村不简单。小小一个村子的管理其实就是一个国家现代化程度的测量刻度。

  ·看不见的工程有多重要

  宏村和西递作为文化遗产,本身蕴藏着浓厚的文化积淀。而事实上宏村的价值,软件的部分是完全没有开发。目前的做法,仅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建筑群来看待,那是硬件。宏村的文化并不只有硬件,农村的生活文化本身就是一个历史博物馆的内容:农村的宗教信仰、不同宗教仪式的流程和文物、生老病死的纪念和庆典方式、丧葬婚俗、宗族家谱、迁移史和风水观、疾病史和战乱史、地方志和耆老口述、音乐采风和民间美术等等,民间文化其实丰富得不得了。

  一个宏村,并不只是一个热闹的旅游点,也不只是一堆空空的老房子。它是多层次、多立面、多元的。政府对于宏村不只要保护建筑本身,更要对它的基础设施进行排污、水利、防蚁等等方面下大资本,作永续的打算,这些都是“看得见的工程”,但是真正重要的还有那“看不见的工程”:文化城镇的历史和文化内涵,也就是文史资料和文物的收集、整理和建档,更需要长期的投入,那才是真正的文化保存。这些事情要是现在不做,时间一过就要灰飞烟灭。

  宏村应该有永续经营的长程规划,政府应该对保护资金预算进行倾斜,譬如全村惟一的明代建筑是“月沼”边的祠堂,现在封起来堆放杂物。风霜雪雨再过几年,那时要修也不行了……

  保护文化财产要的是永续思维,怕的是短线操作、急功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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