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书札
央视国际 2004年06月30日 18:22
作者 赵竹毅
带着远途跋涉的行色,我走来了,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想看到些什么?是一个老大帝国逐渐黯淡的背影,还是这远山近水隐含的昔日文明?承德,你能告诉我什么呢?
【第一封信】
塞外的风,顽童一般拨弄着天光云影,我在风中凝神谛听,我听到了流水声和马的嘶鸣。
热河,一切的一切,都从这条不冻的河开始------
三百年前,清晨,河边水汽蒙蒙。无数面旌旗拥簇着一匹骏马,马背上骑坐着踌躇满志的康熙大帝,他久久地眺望周围景色,似乎有些忘情,随后,轻轻甩手,把马鞭投入了水流。
这是个信号。
此后百年间,一个强大的封建王朝蜂蚁般不间断地营造着,把自己的韬略,财富和欲望陆续投进了这条热气腾腾的河流。一座规模空前的皇家园林诞生了,一个新的皇权中心君临了,历史就这样改写了热河。
热河被更换了更为尊贵的名字--承德。做为陪都,帝王们率领万千亲随政要来来往往,年年五至九月,数不清的诏书、政令从这里传播到四面八方。
热河也就这样改写了历史。
塞外的风,变得有几分慵懒了,在古建筑间徘徊,在树梢缠绕,脚步有些起伏不定。
登上虎皮墙,远眺外八庙,透过将近一个世纪的风雨飘萍,我仍然可以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已经融入历史背景的王朝的霸气:普宁寺,立有平息准葛尔部叛乱的碑碣;普陀宗乘之庙,立有记载土尔扈特部从伏尔加河回归的碑碣;须弥福寿之庙,专为从西藏远来、参加乾隆寿辰的六世班禅而建;普乐寺,专为来到避暑山庄朝觐皇帝的少数民族瞻礼而建,溥仁寺、殊像寺、安远庙、普佑寺,哪一个都昭示着不同凡响的文治武功。难怪修建它们的那个封建王朝曾经炫耀,一寺能抵十万兵。
旷野间,我仿佛看到了那些帝王的身影。
那生气勃勃的,是康熙么?
康熙如同大地上燃烧的烈火,气焰逼人,烧灼着他的时代,也烧灼着做为陪都的承德。
那雍容华贵的,是乾隆么?
乾隆有如皇家盛典上施放的的礼花,虽然绚丽夺目,夸饰的成份居多,已经没有了燃烧后劲。
那神气萧瑟的,是咸丰么?
到了咸丰,不是烈火,也不是礼花,是一只宫廷纸灯笼。尊严富贵只剩下一层表皮,烛照微光在风中颤抖。
咸丰死在了承德。那以后,王朝的统治者们蜷缩京城,再也没有勇气出塞。
国势衰微了;再以后,皇权崩溃了;再以后,灾难降临了。
普陀宗乘之庙,大红台。大殿鎏金顶上划痕累累,那是无数把刺刀留下的刮痕。这些搜刮佛祖的利刃来自崇尚菊花与刀的邻邦,据说那也是个尊敬佛教的国度。每片鎏金瓦上都刮走了黄金三钱,同时,刻下了永难遮掩的贪婪和野蛮。
我走在空旷的广场上。当地人说,脚下曾是秀甲一方的东宫。那支劣迹斑斑的占领军放过一把火,大火过后,所有的人间美景化归乌有。如今,只有凹凸不平的廊柱和支离破碎的青砖,还在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有过的繁华。
塞外的风,有几分沉重了,把这无言的亭台楼阁山光水色,吹成了一付凝固的表情。
【第二封信】
沿着城墙,我拾级而上。
城墙是后人建的。原来的虎皮墙要么已经成了残垣断壁,要么,已被覆盖在厚厚的水泥下面,它们能做的,只有无尽的瞑想。
揭去吧,揭去这层粉饰的平静,袒露出岁月的峥嵘。
在这个人流如织的下午,我一个人默立在残损的墙前,轻轻的叩问,细细的聆听。
我进入了一个美丽的梦境。
城墙在叹息,它悄声告诉我,它有一个江南的梦。它越过了莽莽山林,来到湖边,把梦轻轻地放下。
莲叶田田,莲花照水,水里映出的,是江南娇俏的笑脸。
芝径云堤,云帆月舫,路上走着的,是江南柔美的身段。
一片云,如意洲,环碧岛,烟雨楼,江南就这么有情有意地醒了。
水榭歌台,雕楼画舫,曲径通幽,小桥流水,江南就这么无怨无悔地来了。
轻轻地,推开一扇虚掩的门,我像一个莽撞的孩子,闯进了这个佛家胜地,闯进了一段莫名的心事。
这里原是僧人打坐诵经的地方,四处摆满了经卷和佛像。然而,吸引我的,不是佛祖,而是这扇窗。
这分明是江南的窗棂啊,在草长莺飞的江南,那绣着锦帕的少女,不停张望的,不就是这扇窗吗?淡烟疏柳,寒鸦社鼓,那点点滴滴的黄昏雨,声声敲打的,不也是这扇窗吗?好风如水,明月如霜,那摇曳婆娑的竹影,悄悄爬上的,不正是这扇窗吗?
而今,它却到了塞外,到了佛家胜地。
我想,那位造窗的工匠,一定来自遥远的江南。离家太久了,他一定时常做着同一个回家的梦,在梦里,他打开了一扇他渴望已久的窗,那里面,有绿绿的草,柔柔的风,蒙蒙的细雨和细雨过后房檐下的凝露,点点滴滴,直到天明。
梦着梦着,这里的窗就做成了江南的模样。想着想着,佛家胜地竟有了家的感觉。
我在想,究竟是什么,让别却了帝王霸业的承德,仍有一片好山好水,仍有一股淡淡的别样情怀,浸润着游人的心?
【第三封信】
再看一眼承德,我将离开。
我坐在承德避暑山庄的楠木殿前,我的身后,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有风吹过,楠木细细的幽香,浸润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我的心沉醉在夏日的风里,随着楠木的幽香,穿过迴廊,越过房檐,踏过松涛,掠过云海,向山庄的更深处走去,向生命的更深处走去。
我走入山林,阳光洒在肩上,我分明能感觉到它的重量。这是一片寂静的山林,静得可以听到泉水的心跳。然而,三百年来,这里曾是喧嚣的舞台。大幕合起,人去楼空,山林依旧寂静,却再也掩不住对面传来的阵阵钟声。
我穿过迴廊,阳光透过瓦当,打在我的脸上,阳光是当年的,瓦当却已不是旧物,我俳佪在光与影的交界,游荡在新与旧的边缘。
从水草茂盛的河边村落,到指点江山的塞外陪都,再到伤痕累累的文化名城;从平静到喧闹又归为平静。三百年,承德经历了一个轮回;三百年来,只有热河,脉脉无语,不舍昼夜,一如当年。
我离开的时候,山庄还在整修。人们在这具古老的躯体上敲敲打打,似乎充满了热忱。
他们在修什么?
(电视散文原创作品,版权归中央电视台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