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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爷
央视国际 2003年06月23日 16:23
作者 国风
人到了中年就爱做梦，常常梦见过去的人和事，尤其是童年的事，我近来就常常梦见我的曾祖父。
我们那地方把曾祖父叫太爷。我们的家，是一个大家庭，方圆几十里，上千户人家都是一个姓，曾出过好几个进士，太爷二十岁就成了秀才，他是清朝的最后一科秀才，也是我们这个家庭的最后一个秀才。
对太爷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我三岁的时候，那时他已经70多岁了，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高个、清瘦、穿一身灰色棉袍、拖一条长辫子，白须飘然的威严长者。家里的人，包括爷爷都非常怕他，村里的大人小孩也都怕他。看见他走过来，都一轰而散，躲得远远地瞧着他，而他总是若无其事，不紧不慢地走他的路，对周围的事连看也不看一眼。太爷既是村里的长者，也是村里的智者，有什么大事，人们都要请他指点。谁家闹家务，也请他去断公平。而经他裁决的事，大家都很服气。
我们那个地方自然条件很差，素有“陇中苦瘠，甲于天下”之称。人厚道、朴实，在外面的信誉很好，和人打交道人家觉得可靠。我们那地方的人还有两个爱好：一是爱干净。穷归穷，但家家都收拾得窗明几净，人出门也是利利索索，每天早晨一起来，每家人都先忙着打扫卫生，房前屋后，里里外外，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如果谁家脏和乱，就不敢接待客人，让客人看见了，就感到是一件丢脸的事。第二是崇尚文化。家家都重视让孩子读书，学有所成。谁家如果祖上出举人、秀才，认为是很光荣的事，谁家的孩子如果考上大学，或者上研究生、博士，父母亲就感到非常自豪，到处夸耀，比赚多少钱看得重要多了。村里人谁有学问，谁字写得好，是非常受人尊重的。每年过春节，家家都写春联，贴对联，而且互相登门串户，看谁家的对联写得好，字写得好。我们家就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地瘦多栽树”，下联是“家贫勤读书”。据说是乾隆爷的御笔，也成了我们的“族训”。这副对联由太爷亲自保管着，只有在每年全族人祭祖时在祠堂里摆一会儿。村里人都爱听太爷讲故事，当然只有少数在村里有名望的人才能听到他讲，据说有一次，太爷讲了三天三夜还没有把带木字旁的字讲完，由此便得了“木头圣人”的称谓。
北方乡间流行着一个习俗，孩子满一岁时要过“周岁”，这天有一个仪式，就是端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刀、笔、锄、秤等小模型让孩子抓，抓到什么就预示着孩子在那方面有灵性，将来就可能是干什么的。我作为长孙，当然也经历了这场预测。据妈妈说，盘子摆到我面前时，我一眼就盯着笔不放，当然就抓了笔，这着实令全家人高兴了一番，太爷说这孩子“性灵”，是个读书人。
自然，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就是太爷了。4岁时，太爷就开始在堂屋里给我上课，5岁开始背“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到7岁上小学时，我已经能背好多古诗文，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滕王阁序》和二百多行的《离骚》，可以看竖版繁体字的古典小说了。太爷教书的办法很特别，他不给你讲意思，也不给你看书，只是让你背，他背一句，你背一句，然后两句三句四句这样连着背，整篇背下来后，他才给你书，让你认字，然后又默写。太爷有一句名言，就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以至后来上学后，背课文对我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老师和同学们都佩服我的记忆力，孰不知，我是从四岁就开始修炼才有的这身功夫，这应该是太爷的功劳。
奇怪的是，上小学后太爷再也不教我学习古文了，也从来不过问我的功课怎样。但由于他对我的启蒙教育，使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培养了我读书的兴趣。我的功课成绩一直很好，每次期末考试以后，妈妈都让我拿着成绩单给太爷看，太爷每次都看得很仔细，看了一遍过一会儿再看，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表扬我的话，只是让我吃饭时坐在他身边。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是高兴的。
由于爸爸、妈妈在省城做事，上中学时，我便随他们到城里读书，从此，就很少见到太爷了。城里离老家很远，来回要花很多钱，所以我很少回家，直到我要上大学的那个暑假，才得以回去看看他老人家，这已经是四年以后的事了。我给太爷带了龙井茶和绿豆糕。太爷见到我，拉着我的手，微微地含笑，嘴里还是喃喃地说着那句老话：“平平（我的乳名）性灵，是个读书人”。这时太爷已经不能下床，只能倚着被子坐会儿，他让我从他的书柜里拿出一个小布包，他亲手抖抖索索地打开，把里面仅有的100元钱和50斤粮票递到我的手里。望着太爷饱经沧桑的神态，我的心里一阵酸楚。太爷近来常常神志不清，恐怕是不久就要走了。
两年后，我已经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了。一天，爸爸来到学校说爷爷捎话来，太爷病危，恐怕没有几天时间了。第二天，爸爸就回了老家，那几天，我每天心里都忐忑不安，夜夜做梦，梦见太爷威严的眼神，梦见太爷给我上课的情景，梦见他在喊着我的名字……有时半夜惊醒，不禁汗涔涔而泪潸潸。噩耗终于未能幸免。一个星期后，爸爸从老家回来告诉了太爷去世的消息。爸爸说，太爷去世前精神很好，太爷临走时的最后一句话念叨我，问我还有几年就该娶媳妇了。世上最真诚的爱莫过于心的牵挂，我第一次当着父亲的面放声大哭。
太爷是前清的最后一科秀才，享年8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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