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
央视国际 2003年06月23日 16:18
作者 师玉侠
女孩:婆,你掐辫子咋掐得这么快呀?
奶奶:婆掐了大半辈子了。
女孩:婆,你是跟谁学会掐辫子的?
奶奶:跟婆的婆呗。
女孩:婆呀,你也教我掐辫子吧。
奶奶:我娃不学,我娃不学……
婆坐在门口的石墩上,七根白生生的麦杆在她手中翻飞、舞动……暖暖的阳光抚摸着婆的手、婆的草辫和婆满头的银丝……
婆说,春天里是晾晒草辫的好时节,而我将在这个时候离开婆,去学工艺美术,去圆一个与草辫有关的梦,一个家乡女人共有的梦。
我的家在秦岭北麓的黄土塬上,塬上特殊的土质使这里生长的小麦秸杆长而柔韧。婆也说不清从哪朝哪代起,塬上的女人开始用麦杆编草辫的。她只知道,贫瘠、困苦与生生不息,练就了塬上女人灵巧的双手。那一根根白净的麦杆,只要经过她们的手,就能变成草辫,就能盘成草帽,就能换来维持生计的柴米油盐、日用花销,换来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和希冀。于是,贫困的黄土塬便有了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叫长寿塬。
婆常说:“女人干的是柴柴活,离了柴柴睡不着。”在婆的心里,除了她的儿孙,份量最重的就数她那被塬上人称为柴柴的麦杆。每到农闲,婆都将麦收时节积攒起来的麦杆,仔细地挑选、认真地分类,退掉秸头、折成小段。找一个风吹不到、太阳晒不着,猫儿、狗儿拉不乱的地方收起来,一有空儿,就拿出来掐几指。婆像爱惜自己的儿孙一样,珍视着这一把把麦杆。
打记事起,妈总是忙碌的。每一个烛光摇曳的夜晚,都是婆掐着草辫伴我入眠,婆指下草辫“沙沙”声,是她为我弹奏的最平实、最好听的催眠曲。也许是太想独自享有婆的爱抚了,一个午后,少不更事的我将婆放在炕头准备晚上掐辫子的一大把麦杆悄悄塞进了炕洞里。那天,婆第一次,也是记忆中唯一一次狠狠地打了我。那一刻,气极了的婆边打边骂我是“败家子”,在我的哭声中,婆眼里的怒气最终化成了满脸的泪水。
那阵子,像所有小心眼儿的孩子,我对麦杆产生了一些怨恨,但却再也不敢随意糟蹋了。我很想不通,为了一把麦杆,婆竟动手打她最疼爱的小孙女,直到后来听说了爷爷的故事……
在长寿塬上老辈人的眼里,辫子掐得好、草帽盘得正的女子,就是聪慧的女子,聪慧的女子自然也是塬上最美的女子。婆掐的辫子光滑匀称、圆润饱满;婆盘的帽子周正细腻、棱角分明。年轻时,婆就是塬上出了名儿的俊俏姑娘。当货郎的爷,正是在那一把把草辫儿、一顶顶草帽的吸引下,走进了婆的生活,塬上人都说:爷的命真好!
在婆30多岁的时候,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为了生计,为了一家老小的温饱,爷冒着被批斗的危险,偷偷地背了婆盘的草帽沿小路下塬去卖。在秦岭山中,爷一脚踩空,滚落沟底。从此,婆变成了只有掐辫子时才像个活人的呆子。
婆重新灵醒过来,是多年后爸领着一位高中毕业的女子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婆的目光从指下的草辫移到了未来儿媳的身上,久违了的笑,在婆的脸上渐渐地绽开了。
在几年后的一个冬日的清晨,婆终于将妈也送上了走村串户收草辫的小路。那天,婆像一尊雕像,在村东的柿子树下,在凛冽的寒风中,整整伫立了一天。婆的嘴里反反复复地只重复着妈常说的一句话:“要想办法让草辫儿金贵起来呢,草辫值钱了,塬上女人的命也就不会轻贱了。”
后来,当妈背负着草辫儿奔波在崎岖的山道上的时候,当妈历尽艰辛创办草帽加工厂的时候,妈说,她都会想到婆第一次见到她那充满希望的笑。
读懂了婆的笑,妈就读懂了塬上所有女人的心。妈的草帽加工厂才成了塬上女人共有的财富。从这里,塬上女人的聪灵、塬上女人的质朴、塬上女人的温柔、塬上女人的刚毅,传遍了天南地北、海角天涯。
婆说,她这辈子见过的塬上最美的风景,就是妈草帽厂晾晒草辫的场面,那黄灿灿的草辫,就像是天上的金龙盘在了秦岭脚下。婆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掐辫子还能掐出这样的光景。”婆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孙女还要办一个大型的草辫工艺厂,为了这个理想去上学。
婆依旧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极其投入地掐辫子,阳光在婆的指尖上欢娱地跳跃着,一股凝重的神情笼罩着婆的脸庞。从婆腋下那把格外光鲜的麦杆中,我猛然醒悟:婆要为她那即将远行的孙女盘帽子了。这辫子是专为我掐的。
在我们长寿塬上,那种带着衬里,绣着图案,被称为“戴帽子”的草帽,历来是珍贵的礼品。亲人远行,一顶草帽里,便溶入了所有的相思与牵挂,所有的期盼与祝福。
此时,婆已全然沉浸在幸福之中,灿烂的笑容在婆的脸上洋溢着,而泪水却盈满了我的双眸。为了这去远方寻梦的孙女,我的从未离开过长寿塬的婆,又一次将心盘在了草帽中。
婆,我要走了。
婆,我会回来的!您不是说过,不会掐辫子,不会盘草帽子的女人不是咱塬上的女人。我说,会掐辫子,能盘帽子,又一心想把这草帽变成精美工艺品的女人,将是咱塬上最美的女人。您说对吧?婆?!
女孩:婆,我长大,就不让你掐辫子了。
奶奶:那你让婆干啥。
女孩;坐飞机出去玩呗。
奶奶:就是坐飞机,我也得把我的辫子带上。
女孩:好啊,那全世界的人都能看见婆掐的辫子啰。
奶奶:我的孙女可真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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