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拔地带
央视国际 2003年05月30日 13:30
作者 李钢
今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我离开城市,到高海拔的地方去。 我去那里是何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次我没有同伴,我必须独自走过雪山和大片的草原,然后在和人约定的时间内进入另一座城市。以下是我在这段行走的日子里,随手记下的一些断章。
海拔越爬越高,气候和山势开始严峻,云层压在头顶,汽车盘旋着穿入云中。我好像要到云层以外去。云层以外还有云层,世界原本是多层次的。冰川展现在脚下像瞬间凝固的波浪,这一个瞬间就是上千万年。现在,我真切感受到天外的寒冷,我呵出的白气像雾弥漫在山林。我在大雾中穿行。我想起不久前城市里春天拂面的感觉,那样一种喧闹的暖意。而冬天比春天,是存在于更高境界的季节,它洁白傲慢。它甚至不是季节,比岁月更长。我离开城市就像离开一间屋子。
顺路捎我的司机刹住车,把我搁在路边,又开车走了。他要去另外的方向,我们就此分道扬镳。我们在云层之上告别,像路遇的仙人。
高海拔的日子已呈现在我面前,不容置疑。它是辽阔的日子。它是险峻的日子。它是冰冷的日子。它几乎是我一个人的日子。我累了,躺在雪坡上,如同躺在悠远的记忆里,如同死而复生。我仿佛经历过这样的日子,那不是今生的事情。它就在我的面前变幻,是无法摆脱的诱惑。我驻足眺望,它是雪山和荒原;我抬脚前行,它就是人生。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与这日子的缘份。在这里,我曾被雪崩掩埋;曾是被冻僵的牛羊;曾是一粒草的种籽被风卷走,不知去向,然后在不确定的地方生长。
我似乎是来寻找从前遗落在这里的什么。一串红缨马铃?一条放牧的鞭子?或者,是一些感觉?周围皆是永恒之地,无始无终。它使我的经过显得短暂,也有些悲壮。空旷的荒野不断让我陷入饥饿。无论走着或是停下,我随时感受到的,只有自身的渺小。
夜晚,我和村落的人们向篝火聚拢,篝火点燃的地方,就是夜的中央。篝火烤出了人的气味,人身上的杂质随气味而去,从躯体到心灵都变得纯粹。最纯的人通体透明。
当地的牧人告诉我:如果在一个早晨你看见一座雪山放出金光,你应该匍匐膜拜。因为那是神在暗示你,你在旅途上将遇见奇迹。如果你在一条峡谷中看到了温泉,你应该立即跳进去沐浴。因为那是神在暗示你,洗净自己的灵魂,做一个真实的人。果然,第二天我就看见了金光闪闪的雪山。之后是暴风雪,那座山许多天藏在了云里。 接着,我在无人区迷路了。我进入冰川地带,地势险恶。我不知走了多久,始终找不到出口。天空阴郁,另一场暴风雪就要到来。绝望之中,我想起了牧人所说的奇迹。奇迹总是在人万念俱灰的时刻发生。我在雪中看到了一串清晰的脚印,我踩着它,从根本没有路的地方绕出了冰川。我愣住了。山崖上走着一个女人。
有许多事情是无法让人置信的。有许多谜永远都是谜。我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为何会在无人区出现。我跟随她走下去,像走进了幻觉。晚上,我和她坐在一座山庄温暖的房间里,沉默着,用大杯子喝了一夜酒。酒是用来暖和身体的。沉默是用来共享的。而这一切,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用了好几天的时间琢磨这件事,翻来覆去琢磨不透。然而,牧人的预言再一次应验——我看见了温泉。 我赶紧跳了进去,从灵魂开始洗涤,成为一个真实的人。后来我睡了。睡得很深,睡了很久,仿佛睡了一生。等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山庄里空无一人。
阳光穿透好几世的梦,又一次把我唤醒。在高原的每一处,我睡我醒,犹如我死我生。我醒来,太阳已在我身上烙下深深的印记。我感到太阳才是真正的牧者,它放牧整个高原,从天空的云朵到地上的生命。当春天来临,春雨沙沙落下,我们以为冬天已经消失,其实它正高踞在云层之上,和群山在一起,和天空在一起。你不是杉树,无法接近冬天。你不是雪峰,无法理解冬天。
经幡也是声音,是另一种声音。它是虔诚的祈愿从生命的心灵深处发出,随风飘扬,在耳朵听不见的远处让眼睛看见。高高地竖起就是大声地呐喊。我从经幡下走过,被这七彩的声音震撼。寺院是金色的。寺院是人们朝拜的地方。人们走上寺院的台阶,从那里想像另一世的样子。在这高海拔地带,人们相信生命的完成不是一生一世的事情,而是生生世世的事情。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生的勇气,生的执着,和对生的持久信念。高原上,浩荡的时间无限,生命因此而漫长久远。
我用双腿行走,同时,我思考。我从一个村庄走向另一个村庄。我从一座雪山走向另一座雪山。我从白昼走进黑夜,再走向另一个白昼。我与影子同行。我的身影从草原上掠过,它常常走在我前面,也常常跟在我身后。走累了我停下来。有时候停在现实里,有时候停在幻觉里,有时候停在喇嘛的诵经声中。对高原的一切理解都是对自己的理解。对高原的一切解释都是对人生的解释。
我穿过最后一座雪山时,又看见了那女人。她坐在山脚下,亦真亦幻。她的出现与她的消失一样突然,充满了神秘。我和她一同进入城市。我知道她会再次失踪的,我也知道,我不可能找到她。
(电视散文原创作品,版权归中央电视台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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