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军昊:难以抹去的记忆
央视国际 (2004年07月06日 14:11)
1999年的6月,我收到一封群众来信,反映广东省潮阳市有人开了个拘留所,他们有刀有枪,专门关押外地过路司机,只要在潮阳地面上发生交通事故,无论事情大小、也无论对错都会被关在这里,其目的是向他们索要钱财,有的已经被关押了长达一年之久。信中还说,看守还对他们进行虐待,有的被逼喝尿。
是谁吃了豹子胆光天化日之下这种事也敢干?举报者称拘留所的地点,是一个没有任何
标志的私人停车场,离当地公安交通大队几百米的距离。对方到底有什么背景他也不清楚,只说那里像国民党的集中营,“有狼狗、有镣铐”,“反正不是真正的公安”。言谈话语之中显得十分恐惧。按照经验判断,敢干这种买卖的人,要么有黑社会背景,要么就是与当地权力部门有关。如果是黑社会,孤身前往风险很大,还不一定能完成任务。找当地公安部门配合吧,又有点信不过他们。不是对当地公安部门有偏见,过去无数次的采访经验证明,那些嚣张的违法者背后,往往都有权力部门的影子。再者,当地关系盘根错节,万有人走漏风声,我们就什么也拍不到了―――不能怪我们太多疑,实在是“对手”太狡猾。
怎么办?左思右想我找到了当时的公安部警务督查局局长郑百冈。他是专门监督警察的人,全国各地的坏警察最怕他了。他总能让人信得过吧?郑局长十分热情接待了我,表示也正想抓一个反面典型来开展工作。我向他简要介绍了事情梗概。不过,出于小心,我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具体发生在那个地区------不是我拿他当坏人,万一他是好心办坏事,按正常工作方式向下打个电话过问一下呢?最后的结果岂不是"一切正常,绝无此事"么。听我说完原委后,郑局长觉得这种事情不太可能是真的,尤其不太可能出现在公安队伍中,因为 “我们刚刚对全国的警察队伍进行过整顿教育”。他反复问:“事实会不会有出入?”郑局长的这句话让我的戒备心理又增加了一分。虽然他跟着又说,无论事情是否属实,他都会支持我的工作,但我已不肯告诉他事情发生在何地。“没准你出于维护警察形象的目的不愿意让我们暴光呢”。我的不信任感深深地刺激了郑局长。他先表示了与邪恶做斗争的决心,同时当场决定,立刻将此事向公安部主管部长报告,明天与我一道去暗访。“我不会先向下面打招呼的。”
第二天,郑局长带了两个随从小冯和小刘与我们一同登上了去汕头的飞机。只记得6月的汕头万滩机场空气湿度很大,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在潮阳的一个小宾馆安顿下来。和郑局长简单商议一下,决定先去踩点。此时,小冯和小刘诧异地问:"踩什么点?"原来,郑局长为了保证绝对不走漏风声,连两个随从都没告诉实情,他们还以为只是来开个会呢。郑局长真的是动真格了。
这个所谓的“拘留所”位于当地一所重点学校郑百欣中学的附近,从外观看是一个普通得没有任何标志的私人停车场,大铁门内两只狼狗凶狠地咆哮着。这些细节与举报信所述一致。按照工作要求,我和摄像小何两人必须进入大院内拍下真实的证据。此时,郑局长坚决反对我俩一块进去,要求我留下,让小刘带公安部的偷拍机和摄像小何进去。理由是“万一出个什么事”他们的人不在里面“不好说”。我反复问小刘“以前干过这事么,偷拍有没有经验”。小刘剃一个部队战士常剃的小平头,连连表示在公安部经常搞扫黄暗访,“从没失过手”。于是,向他再三交代过细节后,他和小何以看亲戚为名,向看门人交了500元钱走了进去。半小时的等待过程中,郑局长和我就在100多米远的马路边上来回遛达,目光紧紧瞅着那扇大铁门,终于把他们等出来了。郑局长首先问:"有没有关人?""有,有,十几个人被关在铁笼子,很吓人,想不到的"精彩""。"精彩"是电视记者梦寐以求的,我最关心的是拍下了没有,一看录像机,小刘傻了眼,演练半天,竟然没录上。我差点气得背过气去。这不白忙活了吗。据摄像小何说,进去之后,里面的气氛十分紧张,打手模样的人就站在身旁瞅着他们,小刘虽然在公安部搞过暗访,也没见过这架势,"话都不敢多说,吓得脸色都变了"。
不管怎样,我们总算证明了事实的确存在,而且这件事还与当地交警有关系。接下来的故事就像大片一样精彩:郑局长直接向广东省警务督查队下达任务,一队头戴钢盔手持冲锋枪的干警来到现场,当场查出砍刀、枪支、警械等。在院子的最深处,像铁笼子一样的房间里,关着十几个蓬头垢面的人,他们像狗一样五六个人一圈围着地上的饭盆吃饭,每个人的指甲长得像鹰爪。现场花名册表明这里从94年就开始了非法关押活动,到覆灭时共关过近700人。广东省潮阳交警支队的队长被要求立即到现场,以下是现场的精彩对白:
问交警队长:为什么关他们?
答:因为他们没有钱。
问:没有钱就可以关吗?
答:没有钱就只好关起来了。(原话如此)
郑局长:这是这个被关押司机的案卷,上面明明写着“在正常行驶途中被他人摩托车撞上,应负事故的次要责任”,可你的处理结果是“监视居住”,交通事故处理条例上面那条写着“被他人撞了还要被关起来”?
交警队长:。。。。。。(长时间无语)。
接下来有两个画面让我记忆深刻:一个是被解救的“长发人”扑通跪在我面前,拉着我的手哭了,他的哭泣只有眼泪,却没有哭声。另一个是这个交警队长被当场摘掉警章帽徽、交出工作证被关了禁闭。 这是郑局长做的决定,他很会做工作,知道应当怎样给媒体一个交代。
今天,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交警队长可能早已从监狱中放了出来,或许根本没有进监狱。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负责处理这起非法关押案的当地检察院的三个同志曾经到北京问我:700多被关押的人要一个一个取证挺难的,你看这案子是不是办到这里就可以了?我们就以这十几个被关押的人做依据。这么处理你同意吗?我说,这不是我同意不同意的事,你们是办案机关,该怎么办依法办就是了,什么叫我同意不同意?
片子制作完成后,当时主管政法工作的罗干同志极其认真地审看了。据公安部郑局长说,罗干同志给他打了个电话,详细了解了一下有关情况。后来,此事在公安系统内部被通报,有关当事人受到了严厉的处罚。
在《访谈》的日子里,我碰到类似的事情其实很多:
在成都,当铁路部门把行包专列承包给私人后,行包专列变成了“走私专列”,在我们发现的十四节车皮里,有大量黄色光盘、赌博机、走私香烟等。
在广东惠州,惠纺集团的负责人虚报产值十几亿、组织假选票骗取“全国十大杰出青年”称号。
在安徽歙县,“老板有请,警察站岗”,当派地出所应邀为一家星级宾馆设立值勤点,并对色情活动无动于衷。
在山东青州,由于当地企业严重违反消防安全规定,致使十几人因火灾死亡。
在江苏丰县,当地为了面子工程,强迫农民盖别墅,结果盖出来的别墅被用来养羊。
………….
我想,像这样的目录,每个《焦点访谈》的记者都能列出几个。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在我们国家曾经发生过这样令人愤怒和痛心的事情。这些事让我深深地感到我们国家的前进有多么不容易,那些曾经被报道并又被解决的问题是多么的不简单。
转眼离开《焦点访谈》已经三年了。这些年,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拉开抽屉,总会静静地望着记录我曾经制作过的节目盘磁带发呆,它们是我记者生涯中难以抹去的记忆,也记录着我们与之战斗过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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