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燕(唱歌):听那晚风在为我叹息,听那小雨在为我哭泣,没有光亮的黑暗,一种寂寞的心灵,我感到好凄凉恐惧,我要抛开愁绪的困扰,我要露出开心的笑颜,忍住眼中辛酸的泪水,尽情编织那黎明的梦。
(周浩亭离家出走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了丈夫的帮衬,家里家全靠沈燕一人支撑。沈燕三岁的时候因为家里穷没钱治病而双目失明,当然更没有接受教育的机会。这个身材瘦小但性格强悍的四川女孩居然为自己赢得了事业和生活。)
沈燕:这就是我当时……
张越:自己写词写曲的歌?
沈燕:好多年了。
张越:你会在文章中写你的幻想,你幻想什么?
沈燕:在那个年龄吧,就是说把失明后的痛苦和朦朦胧胧的他,以及对未来的担忧试着变成铅字。我多少渴望有一天能在广播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像这些都是我的幻想。让别人不说我是废人,因为农村人不会说话,都说你是残废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张越:你得用那个证明你自己,后来你证明了,报纸上发了你的文章。我想你肯定当时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会在很远的地方引起了一个你素不相识的一个男孩子的注意。
沈燕:倒不会想到。因为在婚姻这方面我受到很大很大的挫折。在农村来说,你眼睛看不到你就只能配那种被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健全的女孩子所淘汰的那种人,一个同样是残疾人,另外一个就是家里穷,另外一个就是年纪大。在93年的时候他们给我订了一个婚,我不同意,他没有文化。因为我当时的一个愿望,就是要找有一个文化的人,他可以帮我代笔,这是最简单的一个愿望。我不认为我眼睛看不到了我就好像低人一等那种感觉,我不承认。我当时死活都不同意,这之间和父母发生冲突,被他们打……这些都不说了。还有95年他们又给我介绍一个攀枝花的离了三次婚的一个男人,已经有40岁了。我不去我爸爸就打我,因为我爸爸脾气很暴躁。他本来很爱我,但是后来随着家里又穷,怕我什么成为家里的负担,成为将来哥哥弟弟结婚被对方嫌弃的一种累赘,他就打我。那是我最伤心的一件事。
张越:我想知道当你接到周浩亭给你写的第一封信的时候,你看到那封信的时候……
沈燕:当时我读到他的信我觉得很奇怪,第一次给我来信什么要做我的眼睛。当然我知道有一种暗示,所以在第二封信回信的时候我也有一种暗示,我说读了你的文字恨不得能够与你倾心谈心,能和你漫步那些。最后在第四封信他写给我了一段歌词:无论是晴是阴,无论快乐与忧心,期待漫长路有你共行。无论路是远是近,无论面对是苦困,仍然只想和你过一生。这些话都很感人。
张越:好啊,真快啊!第四封信就已经过一生了。
沈燕:当然每个星期还打一个电话。后来我就把这首歌词谱上曲子在电话里唱给他听,很浪漫那时候。
张越:是很浪漫。他当时一个人在远处打工,生活非常的单调,他肯定很需要那种浪漫激情的。而你在你自己的这种困境当中,你又喜欢文学喜欢唱歌,我相信你也特别需要那种浪漫激情,这东西会让你们俩一拍即合。
沈燕:而且我的信里面又讲得很明白,我说他不是要求我给他打一件毛衣,我说我不会打毛衣,包括所有的针线活我都不会做。我跟他说明白了,我在生活中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都告诉他,但他完全好像都不介意。三个月以后就结婚了,太快了一点。
张越:你对这件事情有信心吗?一个这么遥远的、素不相识的、你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一个男人,而你自己不管怎么说你眼睛有问题,别人都会警告你。你对这种爱情有信心吗?
沈燕:好像倒是有啊,有信心。
张越:你凭什么就有信心呢?
沈燕:也许就是他信里和他电话里说的话,写的信太感人了。我爸爸妈妈呢,当然他们很怀疑,他们一直都不怎么放心。就有一种不相信他的感觉了,或者说他是年轻、一时冲动。我爸爸当时给我预言就是三年以后我会哭鼻子,我就觉得我爸爸的预言很成功。
(尽管人们都对这桩婚姻不太看好,沈燕和周浩亭还是在激情之下顶住压力结了婚。他们的故事上了电视,上了报纸,他们成了名人。但不信任的阴影仍然存在。)
沈燕:我们的婚礼当然都很隆重。当时南充电视台、蓬安电视台都去摄了像。
张越:你是自强不息,他是济危扶困,把你们俩这当好人好事了吧?
沈燕:对。
张越:你们婚后感情好吗?
沈燕:非常好。
张越:他对你的关心是很细微的。
沈燕:很细微。可以说我一抬脚他就知道我要换袜子洗了。我们离厕所还很远,还要过马路在对面,每一次上厕所都是他送我去。而且可以说这两三年都是这么坚持过来的,从不抱怨。有时候我出来的时候他躲在外面,趁你不注意他一下子从后面吓你一跳,显得很开心。
张越:听着是很甜蜜。上公共厕所出来都有人在拥抱,一个浪漫的形式。
沈燕:比如他出去以后,他说我出去二十分钟就回来,有的时候真的二十分钟没到就回来了,回来就是太太你好。早上不起床的时候他还搂着你起床,每天如此。有时候我爱去舞厅,去舞厅听听音乐,他除了读书和看报纸没有其他的爱好,音乐这方面他不怎么喜欢。当我想过去的时候他就骑车马上把我送过去。一天可以反复好几次他也不觉得烦,而且是好心甘情愿的那种 。
张越:你结婚的时候你对你们这个婚姻未来生活的期待是什么?
沈燕:我只觉得但愿生意越做越好。那时候他还不会按摩,他跟我学的按摩技术。我做一个按摩下来,我怕他有那种,好象他是个男人、没有工作,我怕他有时候伤心,我还故意去亲热他。他也懂,他说你是怕我觉得我自己没有做事,好像怎么怎么样,那时候真的很沟通。
张越:那后来这么和谐的美满的一个婚姻怎么就出现问题了呢?
沈燕:我觉得是不知不觉的,他可能觉得就是在钱方面。随着收入增高,我没有把钱给他增到好多。因为每天的钱的确是我收,因为他有时候要出去有时候要做饭,我每天守在这里,所以客人来这里收费我做了我就收 ,他做了以后也给我。
张越:那也就是说你们做生意做按摩是两个人一起做,但是赚的钱归你管。因为他负责干家务活、去买菜,这样你再发给他生活费,然后他买完菜回来以后要向你报帐是这样吧?
沈燕:这是以前的事。随着去年收入增高以后也不存在有这么严重了,也不存在有那么具体了。
张越:但是要是这样的话,不管他,当然他是一个男人,可能他更容易不舒服。是一个女人也一样。可能是谁他都会觉得有点伤自尊,你考虑到这点了吗?
沈燕:但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我很细心,我记性很好。以前有时候有五个人提成的时候完全是凭我的记性记,记完了后给他们结帐。他有时候就要记错,像这样如果我不管帐的话肯定不行对不对?还有当然也有像有些好心的人,老乡有的时候也说必要的时候要防着一点。他把钱给你一下子拿跑了怎么办?你辛辛苦苦挣的钱,挣了几万块钱一下拿走怎么办?比如说他照顾你几年烦了,就像别人说的有这种情况。
张越:那也就是说其实在你们的婚姻中心里还是存有一点……
沈燕:一点点戒备。
张越:不够信任吧相互?
沈燕:那当然。现在(小孩)五六岁还有离婚的,怎么能去信任他?
张越: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站在他那个角度想。假如他是真心真意地在跟你共同生活。如果一个真心真意对他爱人好的人发现他爱人在防着他的话,可能会令他跟你疏远。
沈燕:那当然!谁又说得清楚?这些话有时候,我们在沟通的时候也摆过。我以前让他去存款,但有一次骗了我。因为我半年后才知道存折上少了几百块钱,他肯定我得到证实以后他才承认他说把钱给他弟弟寄回去了。其实寄回去也没关系,我只觉得你不应该瞒着我。你说的你哪怕在外面捡到一角钱你说你回来都要告诉我,我说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张越:他承认他曾经偷偷地藏起来过一些钱,而他觉得这是因为你管他管得比较严,让他觉得没有没有经济上的自由 ,所以他这样做了。
沈燕:但是在我们蓬安有很多家庭也是这么过的,也是老婆这么管钱的。男人要多少给他多少,只有他的要求特别怪。
张越:一般来说在结婚的时候女孩子会嫁到男孩子家去,而在你们的婚姻当中是他来到了你生活的地方,多少有一点他入赘倒插门的感觉。他到了这儿之后可能在心理上本来他就处在一个比较弱势的地方了。很多方面比如说在钱上,你要对他稍微控制严点,或者是在其他的方面让他感到有在这个家庭里边地位低微的感觉,他会不会因为这个不舒服。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沈燕:他爸爸第一次上我们家的门,我爸爸不小心说了什么他不当家。他就跟我爸爸吵起来,说不该当着他爸爸的面说他不当家,扫了他的面子。我爸爸妈妈有时候不会说话,我对他管钱很严,有时候急躁了一点和他吵架、爱吵闹啊这些。
张越:就会让他很不舒服是吧?另外别看你又瘦又小眼睛又不好,看上去他比你高大、他比你强势,可是从性格上说他是个闷头闷脑的北方乡下的闷男人;你是个非常开朗的、能说的、很能干的四川辣妹子。从性格上说你已经占了他的强势了,你知道吗?
沈燕:我打不过他,他老是打人。
张越:那你打他吗?
沈燕:我打得过吗?但问题是我觉得这些矛盾都不应该很大,因为我们毕竟在一起又那么沟通。在去年检查眼睛以前我们又那么好,为什么检查眼睛以后你会变得这个样子?我总觉得这个原因很重要。就是去年我到深圳去检查了一下眼睛,做一个角膜移植手术,不可以做。他后来心里慢慢地总是在起变化。因为他以前不是说要带我回家嘛,他说如果我的眼睛能治到自己可以走路,有那种程度他都可以带我回去。但是去年检查说不可以治疗,后来今年过春节是他自己回去的。
张越:你觉得他可能因为你眼睛不能治好而不愿意带你回他的老家,他觉得这样会丢脸?
沈燕:他很明显地露出过这种思想。
张越:可是我觉得他给你写信去找你的时候,就是看了报道知道你是个盲人女孩。不会这个人先想好了说的,肯定能治好我去跟她好,万一治不好我就不跟她好。不会吧?他从心理上应该已经接受你是一个盲人。
沈燕:他是接受了,但是心里面总是不舒服。他慢慢地变了,做家务还是那么做,但是跟我的言语少了,比如以前甜蜜蜜的话没有了。还有他最明显地让我感觉他为什么变了:以前我们才结婚的时候也有很多记者来采访过。今年有一个我们朋友的老师,他在南充还是比较小有名气的一个作家,他就写了一篇文章在《知音》杂志被采用了,就只差那么一张照片他就是不去拍。
张越:你觉得他?
沈燕:最明显的一种变了。
张越:介意你的眼睛?
沈燕:主要是这个眼睛。其他都不重要,他自己也知道。
张越:但是我还是不觉得他当时找一个盲人是心里想好了等她治好了怎么样,他要是治不好就怎么样。
沈燕:他有一种犹豫、有一种矛盾。他有时也说了我好后悔。
张越:但是我想知道的是,这一切确确实实仅仅是因为确认你眼睛治不好了他就翻脸了?还是由于你们生活中日积月累的各种矛盾。
沈燕:当然日积月累。眼睛这方面只是一个原因。
张越:实际上在你们的婚姻后来的许多矛盾中,他感觉到他是一个被戒备的和被压抑的一个外人。
沈燕:好像他有一种他说什么,像他这次走留在信里面写的:店是你开的,你是老板,我是寄人篱下,我在这里没有地位,你没有把我当男人。我说哪有那么重要。
张越:事实上在这个按摩院,在蓬安这个地方你也确实是比他的活动能力强、比他能干对吧?在管理这个按摩院上。
沈燕:技术上因为我是第一个学会的,我又在收钱。没有一个人认为他娶了我掉价,没有一个人看不起他可以说。大家都很尊重他,都说他是一个男人中的榜样。
(小店生意兴隆,已经雇了六个帮手,沈燕起早贪黑苦苦支撑。强悍的性格成全了她,也妨碍了她,令她与丈夫之间的沟通非常地困难。)
张越:按摩也是一个很费力气的事,每天这样的生活也是挺辛苦的是吧?
沈燕:我不觉得。因为我不能做别的工作,要吃饭要生存我就得这样做,我就不应该抱怨。还有很多比我惨的盲人,比如现在还有很多下岗工人,像在我们蓬安就有好多吃饭都很困难的人都还很多。
张越:虽然你眼睛看不见,当然也可能正是因为你眼睛看不见,你内心特别地强。
沈燕:我一直告诉他我不强就没有今天。我只觉得我要珍惜这份事业,因为我眼睛看不到我不能从事第二职业。因为我如果把这一方面做不好的话,我就不能够再实现自己了。实现自己独立,自己在社会上、家庭上,我的想法很多。因为我眼睛看不到,我什么都没学到。我说我的儿子很聪明,我要培养他。我还想买房子,还想装修得很漂亮。
张越:你希望你们的生活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一个物质的积累。
沈燕:我只觉得没有太大的必要,就没有必要去开支。
张越:我听周浩亭说你在钱的问题上说到你对他控制严,他说其实你对你自己也非常非常地节俭是吗?
沈燕:那当然。我对我自己比对他可能更严。你想我从来不买衣服,我从小到大都是穿我表姐的衣服长大的。
张越:你小的时候你家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沈燕:像以前我还见过我妈妈月经来的时候,包括我买不起卫生纸,别说卫生巾了。就用布,补衣服的那些布来用。用到下个月然后再洗出来又用。你想这种生活我怎么能忘?所以今天我赚了钱我也不会大手大脚地乱花,我认为该用的用。不是冬天来了我冷得发抖没有衣服穿,不是我的衣服打着补丁我还在客人面前站着,不是那样嘛,没有那么严重对不对?
张越:也就是说现在你拼命地挣钱,你对钱管得很严,甚至钱的事造成你跟你爱人之间的巨大的矛盾冲突,跟你以前的贫穷记忆有关是吗?
沈燕:当然有关,很大的关系。所以我为什么形成今天的性格也就是这样。
张越:几乎自己没有什么享受是吗?
沈燕:没有。有时候去唱唱歌,也就是朋友花钱别人请我去唱。像我以前学按摩的时候我就说我回去赚了钱以后我非要把歌瘾过个够。现在回来自己赚钱了根本自己舍不得掏钱去唱歌。我可以买VCD、买彩电、买功放机、什么都可以买,买音响,我想唱歌就可以唱个够。但是现在我没有买。
张越:你看你自己从来都不享受。如果是周浩亭,他希望有一点个人爱好个人享受你能接受吗?
沈燕:肯定不怎么接受。因为他不爱抽烟,也不像其他的工作需要在外面去应酬,你就没有必要去跟三五个人吃饭、喝酒、打麻将,他也不爱打麻将。打麻将、抽烟、喝酒这些习惯他都没有。
张越: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沈燕:没有就对了。
张越:可是每一个人对生活有心灵要求。不是你说你看你那样不好,你不要那样了,这样特别好,你这样吧。
沈燕:我只觉得赚钱就够了。
张越:但是同时意味着你给他规定了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他可能是不是有点接受不了?
沈燕:当然通过这一次对我们双方都是一种教训。
张越:那这次他带着钱偷偷地跑了,你觉得这件事情给你很大打击吗?
沈燕:要说我觉得我失去一双眼睛都没有这么难受。
张越:你看,他介意你的眼睛,回到他家乡去可能让他没面子,这个伤害了你。而你可能会猜疑他某种程度上不一定那么靠得住 ,在钱上或别的事上对他有戒备,这个可能也伤害了他。你们很激情浪漫的恋爱,那种甜蜜、互相拥抱、唱歌之类的这些都很美,但实际上在这个表面之下有很多现实生活中的很残酷的本质问题没解决是吧?
沈燕:通过他这一次我也反反复复衡量了一下,我觉得我太依赖他。说得太腻一点就是太爱他。因为像我们残疾人好像很难找到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文化也不错的、还有处事能力这些各个方面都比较优秀一点的男孩子很难找到。
(周浩亭离家出走很多天了,这期间夫妻俩通过电话不断激烈地争执和平和地沟通,最后双方同意各自做出让步和妥协。周浩亭在出走一个多月之后回家了。)
张越:回来以后感觉怎么样?
周浩亭:还可以。她变了很多。
张越:那你们俩以前争执的那些具体的问题后来都商量怎么解决了么?
周浩亭:牵扯到管钱我还是让她管,现在她每天可以给二十块钱。
张越:你在开始想象沈燕和到这来找沈燕的时候,当时是不是你觉得沈燕是一个很要强的弱女子?
周浩亭:当时感觉的她这个残疾人自强不息的精神,没想到她生活中也是这么要强。
张越:还以为你可以帮她,等到具体生活中发现其实她好多方面,比如她性格、她与外界处事的能力这些都比你强。
周浩亭:有时候她不是一种强,而是一种,她那一种个性,要强。要跟别人争个输赢。
张越:当她这么要强的时候,她形成的强势是不是让你不舒服了?
周浩亭:不舒服。我可能有大男子主义,我要顾及面子。
张越:其实生活就是会磨炼所有的人,让两个人互相不断地改变、不断地妥协和不断地接纳对方。
周浩亭:现在我们估计可能慢慢谈下去。
张越:那就祝你们幸福。
周浩亭: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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