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对话，“张”代表张越，“安”代表安妮。）
（南京长江大桥，60年代令全中国人骄傲的工程。在那支建设大桥的队伍里，有一对夫妻。两口子都是能干的卡车司机。我们的主人公是他们的女儿：一个叫安妮的姑娘。她至今住在大桥下面。）
张：你小的时候，在你的童年记忆里，爸爸妈妈和你、你们有过一段比较好的好很和谐的那种家庭生活吗？
安：有吧。很小的时候。那时侯我父亲趴在床上，然后我趴在他身上，就那样。就是兜圈子那种。就是那么一点点。
张：那是跟爸爸在一起玩儿的镜头，就那么一个片断。
安：对。
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改变了呢？
安：我记得是我上幼儿园以后吧，四五岁，我记得从我有妹妹的时候开始家里面就不一样，就整天就吵。
张：当时知道他们因为什么吵吗？
安：当时听别人讲我父亲在外面跟别的女人好，他们在家吵就是好像我父亲不回家， 然后母亲到哪里去找他。吵着就打起来就是这样。
张：打起来到动手吗？
安：对。打起来，他打我母亲。
张：打得厉害吗？
安：非常厉害。你能想象人的头撞在墙上的感觉吗？
张：抓着你妈妈的头往墙上撞。
安：嗯。那种声音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妈妈经常是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我妈妈有一条裤子 ，我父亲从外面回来，他打我妈妈，然后就在地下拖，拖得那个裤子稀巴烂，一直到现在家里还留着。
张：那时候你多大？幼儿园？你妹妹那时候多大？
安：顶多也就一两岁吧。
张：他们打架的时候你干什么？
安：只能看着，我很害怕。我跪在地上求他不要打，但是他对我很凶。
张：爸爸跟妈妈不好，你爸爸对你和妹妹也不好。
安：不好。
张：那种时候你觉得你恨你爸爸吗？还是怕他？
安：怕，我不懂，那时候不懂得恨。那时候上学就有一种感觉，很恐怖的那种感觉心跳特别快。就在学校里面就有这种感觉，咚咚咚的声音，但是说不出来。我自己没有意识到是因为我家里的原因。
张：小的时候你就会经常无缘无故的心慌。
安：对，心慌，就是心慌。我那时就想如果他不回来就好了。如果他不回来我们三个人会很开心，我情愿他不回来。
张：就是希望你爸爸不在，只要他不回来，没有这个人就好了。
安：对，对。大约在我18岁以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跟别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就是因为我父亲不在家，我反而觉得很自在。后来慢慢就觉得家里面是少一个人的，而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张：你多大的时候爸爸妈妈离的婚？
安：是初中一年级，还是下学期刚刚开学的时候。我记得法院的人到学校里面去找我谈，他说你愿意跟你父亲还是母亲，我当时就说我愿意跟我妈。后来他跟我说，他说你想清楚， 你妹妹还小，你妹妹肯定是要跟你妈的。那我就只有跟我爸了。我并不觉得这一次谈话会影响到以后的事情，会决定我们这个家四分五裂。
张：你当时愿意跟你爸爸去吗？
安：我愿意。因为我没有跟父亲在一起过。我觉得正好啊，然后我还很高兴地回家跟我妈说。妈，我要到我爸那儿去了。然后我妈妈什么都没说，她帮我收拾东西。
张：就把你送到你爸那儿去了。
安：我自己去的。
张：你不怕吗？你从小怕你爸，不怕他打你吗？
安：但是我很希望跟他在一起，我不知道有爸爸是什么感觉。
张：是什么感觉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
安：很怕。
张：还是怕。他打过你吗？也打过。
安：就是很怕他，但是我觉得他很帅。我觉得他，他是我爸爸。
张：你一直觉得你爸爸长得帅是吗？
安：我觉得他的脸型或者身材，他是那种很魁梧的那种。虽然个子不是特别高很健壮那种样子，我觉得从背影看就像那个小马哥，所以我有一段时间就特别喜欢周润发。
张：可能别的人不觉得他像周润发。
安：对。
张：对你这个向往父爱的女儿来说可能你爸爸是最好看的。
安：但是我跟我父亲生活的时间，大概从生下来到现在所有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年。因为他那时候经常跑长途，我妈妈就很不放心我，说让我回家去住，直到现在。
张：那等于你长大的家庭一直是三个女人组成的。
安：对。
张：你妈妈、你和妹妹。
安：很快乐的三个女人的家庭。
张：力气活儿呢？
安：我跟我妈妈做。有一次我记得大年初一我们家煤气没有了，我跟我妈妈两个人就扛煤气罐到那个地方去换煤气。当时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干嘛的，一大早我们就去换煤气，就觉得这一年挺倒霉的。
张：每逢这种时刻有那种会自怨自艾的感觉，你看看我要有爸爸就好了，我要有哥哥就好了。
安：没有。
张：没有。
安：我们都挺开心的。然后一路上还跟我妈妈说你看我们这一年煤气都不愁用了。就是这样。小时候有一次我妹妹被她的同桌男生头打了一个包，然后我就非常生气他欺负我们家里没有男人。我就带着我妹妹冲到他们家去，然后就跟他爸妈讲，我说你儿子如果你不管的话我就来管。当时我非常凶，他们家人都躲在房间里面不敢出来。我讨厌别人欺负我，我妈妈在单位如果有别人欺负她我恨不得拿刀去捅别人。
张：爸爸妈妈离婚以后还是住得很近是吧？
安：对，一个院子里面。
张：现在你们还跟你爸爸住在一个院子里。
安：对。
张：那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安：对，对。我妈妈就很害怕碰到他，有时候上菜市场就怕碰到他。
张：你见到你爸爸会觉得亲切吗？还是完全没感觉了。
安：有感觉。比如说很久没见到他，我很希望看到他，但是我又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想看到他这种感觉。我有时真的很希望他生病，我希望他得很严重很严重的病。
张：然后你去照顾他。
安：我要他知道他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张：他一点都不喜欢你和你妹妹吗？
安：别人说他喜欢我们。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妈妈要给我交学费，然后家里没钱就去跟他要钱。他当着我妈妈还有很多人的面就……总之我再也不会跟他要钱了，我说过我结婚我都不会跟他要钱。
张：你现在长大了你再回过头去看，回过头去想的时候能想明白他们为什么吗？
安：我就想不明白。就算现在我父亲他爱上别的女人我并不怪他，这人的感情很难以预料的，就是说你一个阶段的事情很难讲。你当时跟我母亲相爱结婚我能理解，你后来再爱上别的人走掉我也能理解，但是我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们是一家人不是仇人。
（三个女人的家。往日的一切深藏在心里。今天的生活看上去还是温馨安宁的。安妮甚至拍了漂亮的婚纱照，尽管她并没有做新娘。）
张：长大了以后，女孩儿稍微大一点，我想到初中、高中这个阶段女孩儿就该开始想象自己以后的恋爱了。而且在你想象恋爱的时候往往拿自己身边的离得很近的男性做一个悄悄的标准。我记得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几个女同学我们就一块儿议论，说以后咱们要是找对象要找一个什么样的。我记得班里几个女生都会说找一个我爸爸那样的，或者说找一个我哥那样的。你小的时候想过这个问题吗？
安：我没有想过以后找男朋友会是什么样的，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我去参照。但是我叔叔对我非常好，我二叔。我骑自行车是他教我的，我觉得他是父亲。
张：在你成长的过程中你妈妈会跟你谈这个问题吗？一般的母亲会跟女儿说你以后长大了要嫁人了，你可要嫁个什么，或者你可不能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安：我妈跟我说男人都是坏东西。
张：从小就这么说吗？
安：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张：你相信吗？
安：相信。
张：尽管你说你相信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但是我想你不是从心底里真正的相信。
安：当别人对我不好的时候我就会想到男人可能没有一个好东西。
张：即使是你相信了你的本能也不答应，你到岁数你一定会恋爱的。
安：对 是的。
张：你第一次恋爱是在什么时候？
安：就是没考上学校后来花钱去上学。
张：在上学的时候你恋爱。
安：对。就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玩儿挺好的，大家一块儿经常出去玩什么的。
张：你从小你们是三口的女人之家，你有过跟男性打交道的经验吗？
安：没有。时间不长，因为他骗我。
张：什么叫骗你？
安：他在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跟其他的女孩子好。然后他赌博，我很讨厌。后来我母亲就说这个人不好，不要跟他在一起。当时挺犟跟我母亲也吵，后来慢慢自己明白过来了，跟他提出分手。结果他跟我要分手费。
张：他跟你要分手费？
安：对。他说我们在一起出去玩儿花他钱了什么的。
张：你花他什么钱了？喝瓶汽水儿、吃根冰棍儿什么的吧。
安：差不多就这些，但是又有很多都是我自己出的钱。到我们家里来吵闹，我没办法了。然后我跟我叔叔讲，我叔叔就跑过来，他把我爸也喊来了。然后对那个男孩儿教育了一下吧，那个男孩儿就再也没敢来找我。
张：但是这是一个很糟糕的事，你的初恋又碰上了一个坏男人。
安：对。这就更印证我妈那句话了。
张：不久以后有了第二个男朋友。
安：对，当时并没有觉得他是我男朋友，就是他像哥哥一样照顾我。我当时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里面做营业员，他每天都去接我。我们当时有时候穷得身上就剩一块钱，一块钱他会帮我买一碗馄饨。他自己可以走了一个多小时回家，我当时也很感动。有一天他过来找我， 他说我父亲查出来得了癌症很严重，他说我跟我哥哥我们都没有结婚他父亲很放不下心。然后我说那我跟你假结婚好啦。
张：也算是给他父亲病重的，临终之前一个安慰。
安：对，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没有想过要骗他。第二天开始他就送花给我，连着送了一个多星期的花，然后我们就开始谈恋爱。结果这种好日子大概不到半个月就开始天天吵。
张：为什么？
安：我就觉得可能不太真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看他难受。我经常折磨他。
张：你在折磨你的男朋友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
安：一是那种快感，第二就是我觉得我不应该那么做，我也很内疚。
张：你不能克制自己是吗？你发脾气闹的时候你不能克制自己。
安：嗯。其实分手对他也是件好事，我希望他能去找到其他的女孩子。
张：你跟你妈妈说过你的恋爱吗？
安：我妈妈不喜欢他。我妈妈说他是一个很难以琢磨的人吧，说他太聪明了你把握不住他，你根本就驾驭不了他。我妈妈是这样讲的。
张：那你听她的吗？假如她告诉你你要怎么样，你不能怎么样的时候。
安：我会跟她反抗，但是我会听她的。
张：为什么呢？你听她的为什么，你是觉得她说得特别对。
安：我不想让她伤心，她太不容易了。后来我跟这个男孩儿分手的时候也是这样不想让她难过。
张：你到底为什么跟他分手？
安：我就是可能觉得他对我太好了。
张：他对你太好了，他对你太好了不是好事吗？
安：不好。我不希望他对我太好，我也觉得不安全。他跟我求婚，他要我跟他结婚。但是每次他要我跟他结婚我都会跟他发脾气跟他吵架，甚至我很伤心，我就会哭，我不知道为什么。
张：到底为什么呢？你是害怕结婚，害怕结婚以后你的丈夫会对你不好，像你爸爸打你妈妈那样？
安：我不自信，真的不自信。
张：你对婚姻的记忆、你对婚姻的印象是非常可怕的吗？
安：我觉得可能都会改变吧。
张：家庭生活给你的印象是什么？就是你爸爸抓着你妈妈的头往墙上撞？
安：我看过别人三口之家的，我有时候我就盯着别人看，就是看他们三个人是怎么样的，我就会很羡慕。我觉得他们家怎么会是这样。
张：你不相信你结婚以后能那么好。
安：很多朋友都是。他们经过很长时间的了解恋爱，然后他们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情书，结果是什么呢？
张：你最好女伴的婚姻也不幸福。
安：我告诉她你可以跟他离婚。我说你现在女儿有父亲不跟没父亲一样吗？她说可是我不想让她像你那样，结果她一句话我就没话讲了。
张：你在上一代和这一代都看到了不好的婚姻，你自己又第一次恋爱碰到的是一个不好的男人，你对男人对婚姻都不放心啦。
安：我对我自己都不放心。
张：你担心自己什么？担心你自己不够好，他不会对你好，还是担心你？
安：我担心我自己的，我的脾气非常不好，我是很容易激动。我现在谈恋爱可以折磨他，但是如果结了婚以后他会不会觉得他得到我了，他就不会这样对我。
张：这套房子的主人是你和你那个男朋友的好朋友对吧？你看现在他们结婚了，屋子里面挂着喜字，但是你们分手了。
安：我开始真的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我们还一起拍过结婚照，我们四个人。
张：你当时为什么要去拍呢？是觉得真的是想结婚了吗？
安：是的，是的。我经常下狠心跟我自己讲，好，明天就去领结婚证，可是就是不行。
张：就在你们照了结婚照、已经打算结婚的时候你就突然跟他分手。
安：我们是5月4号去拍结婚照的，6月几号我们就分开了。你看过《逃跑的新娘》……
张：《逃跑的新娘》，或者译做《落跑的新娘》。
安：对。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儿为什么逃跑，但是我觉得她逃跑是有道理的。
张：你就是逃跑的新娘。
安：也不算是新娘吧，正我遇到这种事我也会逃跑，也许。但是我不会到那么关键的时刻让他那么难堪，我不会的。
张：你不会在婚礼上跑，你会在婚礼之前跑。
安：应该是吧。
张：跟他分手以后现在你又交了一个男朋友是吧？
安：对，我觉得挺喜欢他的，他也是他心地也很善良的一个人，但是我现在又觉得很没有信心，真的。
张：那你妈妈喜欢这个男孩吗？
安：我妈妈觉得他挺好的挺憨厚的。觉得他不会对我怎么样不会欺负我。
张：你跟这个男孩儿谈婚论嫁过吗？
安：他就是跟我提过结婚的事情，但是如果真的让我跟他结婚我又会害怕。
张：那你岂不是结不了婚了吗？
安：不结婚行吗？不也蛮好的吗。不是有很多人都不结婚吗？
张：你想象婚姻过吗？想象婚姻生活、想象自己做新娘、自己做一个家庭主妇、想象自己做妈妈，这一切你想象吗？
安：想，想过。但是我觉得我做不好。我自己就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我怎么样可以做好别人的妻子。
张：你会去体谅和去心疼一个男性吗？
安：我心疼，心疼我叔叔。如果有一天我能够结婚的话我希望，我希望他能站在我旁边做我父亲的角色。
张：妹妹会有你近似的问题吗？
安：我觉得她可能也有问题，她跟我妈妈就讲过她不想结婚。
张：这些事你跟你父亲谈过吗？
安：没有。我曾经给他写过一封信，我说也许你会影响我以后不结婚。
张：你觉得这一切是由于你跟你父亲有关童年阴影造成的，还是也许你就是一个新一代的女孩儿，你就是不喜欢婚姻？
安：不不不，我不是那种人。我觉得我的朋友都说我还是很传统的。
张：你真的觉得你恨男性吗？
安：我们公司的男同事都说我很凶，下意识地就会对他们凶。
张：你想过吗？你父亲对你不好以前，你一心地想要对他好来向他证实他有你这个女儿。但是同时你把对男性的所有的不信任，甚至对父亲的一些恨都转嫁到了别的男的包括你男朋友身上，这对其他的男的是很不公平的。不是所有的男的都是一样的。
安：我知道，但是我不是有意的。
张：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安：但是我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个问题，我想可能我有心理疾病吧。
张：你想过找个心理医生谈谈吗？
安：有用吗？如果找心理医生谈一谈就能解决问题的话，我花多少钱也愿意去。
张：但是好像，好像应该试试。
安：我觉得可能没什么用处，我不想找什么人再去倾诉什么的，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有时候有这个问题在困扰我也挺好的，要不然生活多没劲哪，都一帆风顺的。
张：你这样生活就有劲啦？
安：有点儿事烦烦我也好。
张：可是你还烦别人哪，你不光是烦自己。
安：所以我现在不想再去谈恋爱，不想再去烦别人了。
张：你不可能不谈恋爱。
安：也不想再结婚。
张：你一定是需要温情。
安：你觉得我一定要结婚吗？
张：那倒不一定，但是你一定是需要温情的人。你说你不结婚了，是你就想要不结婚。你喜欢那样，那样你快乐，那我们肯定不会劝说你必须得去结婚。但是如果你就是渴望温情，你是真的渴望，你充满了矛盾，那可能就要解决一下这个问题。好多人童年生活会给他们后来的行为做事带来影响。好多人性格的一些缺陷、或者性格上的某些东西和他后来为人做事的很多的风格都跟他童年的时候受到过某种伤害、或者某种阴影有关系。总还是不应该让这个阴影太长久地笼罩我们的生活吧，它已经破坏了你母亲的幸福，它总不能再破坏你和你妹妹的幸福。其实这也是我们选在这个地方跟你谈的原因之一。因为这儿，当时你们两对好友要结婚。而他们已经结婚了，这是他们新房挂满了喜字。所以这也是对你的祝福，不是祝福你必须去结婚，是祝福你摆脱阴影得到幸福。
安：谢谢，真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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