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视点·记者手记丨众人的事情由众人商量

　　元旦刚过，浙江各地气象万千，省两会时间也将开启。民营企业家、科研教育工作者、村社干部、车间工人和农民……代表、委员们将带来基层一线的声音，献计献策、交流互动，关注民生、共商发展。

　　这是观察全过程人民民主的生动窗口，也是基层各类群体参与社会治理的重要场域。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在不同场合指出，中国社会主义制度下，有事好商量，众人的事情由众人商量，找到全社会意愿和要求的最大公约数，是人民民主的真谛。他强调，涉及人民群众利益的大量决策和工作，主要发生在基层，要按照协商于民、协商为民的要求，大力发展基层协商民主。

　　在浙江，从杭州余杭的小古城村，到台州温岭的工厂车间，再到宁波宁海的民生实事票决制，一个个鲜活实践不断涌现。

　　省两会即将召开之际，让我们一起聆听这些历久弥新的故事，从三个窗口，感受看得见的变化，触摸最广泛、最真实、最管用的民主脉动。

　　余杭小古城村一景。拍友 欧阳晗 摄

　　在这里，掂出“最广泛”的成色

　　小古城村的“传家宝”

　　“村里办培训学校，一年能有几个班？”

　　“到时别连租金都拿不到！”

　　“我支持，住村里的人多了，我们农家乐生意更红火……”

　　2024年末，小古城村村委会二楼，一场议事会火热进行。村两委成员、钱一组村民代表、农创客金汶斌等20余人，围坐一起，各抒己见。

　　讨论的焦点，是2.38亩土地的“未来”。

　　小古城村是径山脚下的茶乡小村，因坐落村内的“小古城遗址”得名。近年来，随着“千万工程”持续推进，村庄面貌焕然一新，游客数量逐年增长，村民年人均收入达5.4万元。

　　但文旅业态不足，成为制约可持续发展的瓶颈。为此，村里规划研学线路，增加茶道体验等空间，与农场、民宿等串珠成链。钱一组的这块地，就在关键节点上。

　　金汶斌一眼相中这块地，想建一个集培训、农产品展销等于一体的田间学校。他是径山镇人，之前在外创业，2016年到小古城村租下1200多亩闲置用地，建起了农业园区。

　　村民却提出，最好村里自己投、自己干，“赚的钱都在自己口袋里”。

　　双方各有想法，村干部左右为难。

　　怎么办？

　　他们用上了“传家宝”——村里的事情大家商量着办。

　　现场，村党委书记林国荣为大家算账：村年集体经济收入虽有1000多万元，但各项开支不少，从征地到建房，需几百万元，压力不小。

　　钱一组村民小组组长宓小华担忧，后续运营村里缺人，收益难保障。

　　“我和村里一起建！”这时，金汶斌也表了态。

　　两个多小时的“你来我往”，村民的疑问一个个解开。最终，双方达成共识：村里征收土地，金汶斌投建运营项目；每年的经营收入，和村里分成。

　　“20年间，从环境整治到产业振兴，村里发展重心在变。245名新乡人、旅乡人、归乡人入驻后，也出现了新老村民融合、利益协调等乡村治理新课题。‘村里的事情大家商量着办’，当年习书记肯定的这个做法始终管用，帮我们解决了很多难题！”林国荣感慨。

　　时间回到2005年1月4日，新年第一个工作日。下午3时，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来到村里，访农户，开座谈会，调研“三农”工作。

　　当时，小古城还是个“新村”——2003年，由钱家滩、俞家堰、吴山三村合并而成。并村易，并心难，因三个村集体经济盘子大小不一，闹出了许多矛盾。比如，新建村道，个别村民极力阻拦，觉得“花老村的钱、便宜了外村人”。

　　余杭小古城村村民在大樟树下议事。 径山镇供图

　　对此，村里摸着石头过河。小到沟渠填埋，大到土地流转，涉及村庄建设和村民利益的事，22个村民小组一件件协商，今天谈不拢，明天继续议，还真啃下不少硬骨头。

　　“我们汇报了这一情况，习书记很感兴趣，问了好几个问题，鼓励我们‘村里的事情大家商量着办’，做得很好。”林国荣记忆犹新。

　　这天，原定80分钟的调研行程，持续近3小时。离开前，习近平同志嘱咐村干部，加强基层民主法治建设，服务好“三农”。

　　两个多月后，在淳安县下姜村座谈时，习近平同志再提“民主”。他说，发扬民主很重要，干部与干部之间、干部与群众之间，没事常联系，有事多商量，集中大家的智慧办大家的事。

　　事实上，21世纪初的浙江，经济高速发展之际，社会和谐稳定面临挑战，各类矛盾纠纷频频发生，群体性上访时有耳闻。

　　习近平同志对此高度重视。他在《之江新语》专栏撰文指出，基层矛盾要用基层民主的办法来解决，这一重要原则一定要把握好。推进基层民主建设是实现政治稳定、社会和谐的重要保证，基层民主越健全，社会就越和谐。

　　他要求基层组织和基层干部，综合采用政治、经济、行政、法律和民主协商等多种手段，提高将矛盾化解在基层、消灭在萌芽状态、控制在局部的能力。

　　2005年，习近平同志亲自主持“法治浙江”建设的重点调研课题，深入安吉余村等地调研，还到企业、学校等考察和听取意见。随后，省委作出建设“法治浙江”的重大决策部署，并将民主法治村（社区）建设写入建设要点。这一制度持续至今，成为推动基层治理民主化、法治化的重要载体。

　　与此同时，2005年开始，浙江还在全国率先出台《浙江省村级组织工作规则（试行）》《关于实施村级重大事务民主制度的意见（试行）》等，建立健全村规民约、社区公约等制度，推动基层民主建设规范化。

　　一时间，诸暨深化“枫桥经验”、温岭创新“民主恳谈”、象山推广“村民说事”……基层民主之花，在山区海岛、田间地头盛开，从一个个盆景，变为一道道亮丽的风景。

　　20年来，小古城村的“传家宝”，还用到了乡村旅游等发展新领域，融入了农创客等议事新主体，有了公益事业项目申报制、问题处置派单制等一系列制度。

　　所谓公益事业项目申报制，说的是每年春节，每个村民小组当年要做什么项目，先开户主会商议，再报村里；村两委班子现场踏看后，开村民代表大会等讨论；最后，表决公示、组织实施。

　　村民林加新说，从大树挂牌到围墙改造，村里的大事要事难事，所有人一起议、一起定、一起干，矛盾少了，事也顺了。

　　这也正是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强调的，“众人的事情由众人商量”。

　　眼下，田间学校计划春节后开工，金汶斌还打算加码投资：再建一个茗竹径山茶庄园，未来可容纳200人住宿。

　　事情“议一议”，就能往前“推一推”。

　　小古城村的“传家宝”，确实灵！

　　2024年，温岭市新河镇羊毛衫行业工资集体协商签约。 拍友 江桔飞 摄

　　在这里，感受“最真实”的本色

　　62本笔记里的“民主恳谈”

　　打工人变成合伙人。

　　聊起人生这一重大转折，温岭市浙江大元泵业股份有限公司员工董强忍不住兴奋。

　　这是2020年6月，一年一度的工资集体协商会上，工会干部、职工代表、企业高管“民主恳谈”出来的成果——公司股权激励计划扩容，范围从原定的科长以上管理人员拓展到一线工人。眼下，这家年产值超19亿元的民营企业里，已有149名员工获得激励，拿到338.2万股限制性股票，当上股东。

　　“民主恳谈”，这一基层协商民主形式，也由此显现跨越时空的生命力。

　　1999年6月，温岭市松门镇举行农业农村现代化教育论坛。图源：温岭日报

　　1999年6月，温岭市松门镇农业农村现代化教育论坛上，一名干部突然走下台，将话筒递给了一位村民。那天，从邻里纠纷到村镇建设规划，村民提出疑惑，干部详细答复。

　　这种干部与群众平等对话、协商重要事项的形式，被命名为“民主恳谈”，推广到温岭、台州乃至全省，并于2004年获第二届“中国地方政府创新奖”。

　　2004年6月，习近平同志到台州市调研时，也关注到了温岭这一“民间创举”。他在一次会议中指出，在创新和完善基层民主政治建设的制度实践形式方面，全省各地进行了积极的探索，取得了许多成效。其中，就包括“民主恳谈听证”。

　　“这一经验，不仅在村里管用，解决劳资矛盾也行得通！”74岁的温岭市集体协商指导员陈福清，用62本笔记本，记下了“民主恳谈”向行业、企业延伸的历程。

　　世纪之交，民营经济迅猛发展的浙江，外来人口不断涌入，部分企业的管理却相对粗放，一些劳动密集型行业劳资纠纷多发高发，甚至成为社会矛盾的焦点。

　　对此，习近平同志强调，要把化解劳资矛盾，建立稳定协调的劳动关系，作为建设“平安浙江”、构建和谐社会的重要内容来抓。在义乌调研时，他肯定了义乌市总工会社会化维权的做法，并指出“如何维护各方面群众的权益、营造各方面群众的和谐关系，成为工会工作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

　　当时，羊毛衫行业在温岭十分红火，劳资矛盾也闹得很凶。老板随意报价、拖欠工资，类似情况屡见不鲜。工人频繁跳槽，半年换三四家工厂的现象也很普遍。

　　“矛盾最激烈的时候，部分企业近半工人停工。”时任新河镇工会副主席的陈福清记得，镇里有113家羊毛衫工厂，从业工人1.2万名，每年劳资纠纷上百件，占全镇上访数量的45%。

　　统一工价，迫在眉睫。

　　但工序工价，都是“不能说的秘密”。新的工价表，如何让职工和企业都满意？

　　陈福清带上笔记本，一家家调研走访。羊毛衫行业有六大工种69道工序，按照各个企业给出的工序价格，他算出每个工种的平均工价。这张表，先给职工代表商议，再请企业代表恳谈，找到最大公约数，寻求最优解决法。

　　2003年8月8日，在市镇两级工会见证下，双方签订第一轮工资集体协商协议书。

　　此后，羊毛衫行业每年进行一次工资集体协商。

　　陈福清的笔记本里，记下这样一个变化：2006年，新河镇实现工资纠纷零投诉、劳资矛盾零上访，“习书记说‘基层民主越健全，社会就越和谐’，这是有力印证。”

　　鞋帽服饰、泵与电机、机床工具……这些年，老陈的笔记本里出现了越来越多行业和企业的名称。

　　浙江大元泵业股份有限公司新厂区。大元泵业供图

　　大元泵业就是其中之一。起初，厂里通过集体协商给管理人员、普通职工定薪；后来，随着工厂自动化程度等不断提升，大家开始商议如何开展股权激励、创新奖励等。

　　“通过协商恳谈，职工诉求得到充分表达，我们也能完善薪资体系，让广大员工共享企业发展成果，激发干事创业的热情。”公司董事张又文说。

　　人人都有知情权、表达权、话语权。亲历工资协商的董强也越来越感受到，民主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民主就在自己身边。

　　面向新时代，温岭还在推动工资集体协商内容迭代升级。2023年，陈福清参与制定的《行业性能级工资集体协商规范》实施，明确将工人薪资与职称、技术、学历、创新等挂钩，推动以技提薪、以薪留人、以人稳企，系全省首个。

　　一年来，全市12个行业的701家单建非公规上企业已开展能级工资集体协商，受益职工达20余万人，技术工人年度预期薪酬同比提升8%。

　　怎样覆盖更多企业、技酬如何更匹配、职工满意度如何……现在，老陈依然没闲着，奔波在工会和企业之间。

　　他的笔记本，未完待续。

　　2024年1月，宁海县人大代表们投票表决2024年县民生实事项目。宁海县人大供图

　　在这里，看见“最管用”的亮色

　　迭代的“票决制”

　　2024年12月末，宁海县大佳何镇人大主席李杰拿到一份报告。2025年镇政府民生实事项目候选名单上，人大主席团提交的4个项目全部在列，包括里袁村水管改造、葛家村体适能训练基地建设等。

　　但他还不能“放松”，在接下来的镇人代会上“票决”通过，这些项目才能启动实施，“每个项目都经过近半年的征集、调研、讨论，背后是沉甸甸的民意。”

　　政府每年突出抓好十个方面实事，是习近平同志在浙江工作时的重要部署。他多次强调，落实好为民办实事项目，做到让人民群众参与、让人民群众做主、让人民群众受益、让人民群众满意，真正使群众成为利益的主体。

　　群众提、代表决、政府办，是宁海的一大创新，开了全国先河。

　　2008年，该县力洋镇客运站改造项目，因土地承包户漫天要价，僵持了两年多。

　　“习书记的《为民办实事旨在为民》一文给了我们启迪，我们开始探索怎么进一步扩大民意征集范围，让人大代表投票决定政府实事工程。”时任宁海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林志来说，人民群众自己选出的项目，更能得到人民群众的参与支持。

　　2008年，这一模式在力洋镇、大佳何镇试点。客运站项目从投票确定到征迁完成，只用了两个月。

　　小镇实践，走向更大舞台——

　　2009年，民生实事项目代表票决制在宁海14个乡镇推行；

　　2018年，实现浙江市、县、乡三级全覆盖；

　　目前，全国有94个设区市、1417个县级人大学习借鉴；

　　……

　　党的十八大后，习近平总书记对人大工作提出更高要求，“要把民主选举、民主协商、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各个环节贯通起来，不断发展全过程人民民主，更好保证人民当家作主。”

　　“票决制”，又升级了！

　　“为民办实事工作中，人大代表不是举手投个票就好了，从项目征集开始，就要汇聚更广泛的民声民意。”宁海县人大常委会代表工委主任严义靖说。

　　走访网格、线上调研、开座谈会……近半年来，李杰和60多名县镇两级人大代表，围绕“选什么项目”“能不能做”等，开展了一场场“对话”。

　　大佳何镇中心小学跑道年久失修情况，就在调研中被发现，代表们立即邀请师生代表、镇里干部一起商议。

　　“操场用了12年，没破损的完整跑道不超过10米。”

　　“学生锻炼施展不开，也不安全。”

　　“镇里没资金，要向上一级申请。”

　　你一言我一语，厘清了问题，也摸清了难处。

　　随后，代表们走访其他乡镇中小学，并与县教育局进行专题座谈。经过充分协商讨论，镇人大主席团正式将“中小学校畅跑工程”方案提交到县人大。

　　据统计，仅2023年，宁海全县开展民生实事线下征集活动90余场，线上收集群众意见建议3850多条。县人大向县政府提出18个建议项目，其中14个被吸纳。

　　浙江各地，每年票决（票荐）产生约1万件民生实事，解决了包括交通出行、养老服务、医疗保障、学前教育、电梯加装等一大批群众反映强烈、需求迫切的问题。

　　“通过‘几上几下’的项目甄选，不断迭代的‘票决制’，既有民主决策的内涵，又兼容民主协商的优势，让‘群众呼声’变成‘幸福掌声’，用民主的方式方法解决人民需要解决的问题，将民主的制度优势转化为治理效能和发展动能。”省人大常委会代表工委有关负责人说。

　　20多年来，按照习近平同志的谆谆教导和鼓励，从樟树下议事，到板凳上说事，从城乡社区、工厂车间里的民主恳谈会，到党代表、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联合进村（社），在火热的基层生活中，浙江人民探索创新了一个又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协商民主形式。

　　察民情、听民声，群策群力、集思广益，越来越多来自基层的声音直达各级决策层，越来越多群众的意见转化为党和政府的重大决策。

　　这，就是管用的民主——

　　“民主不是装饰品，不是用来做摆设的，而是要用来解决人民要解决的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