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的交替,时光的转换,是自然界常态化的演绎与程序。然而,人生及世事的变化,有时不是常态演绎的,也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即所谓“世事无常终有因,人生际遇却无常”。
1991年的春夏之交,一场与韩天衡有关的风波意外地平地而起,真是“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是的,生命的历程和时光的流转,将会成为事实的积淀和真相的佐证。生活中的曲折乃至无奈,是要让人变得更加从容与坦然。
韩天衡就此阐述了这件令其苦涩而心碎的往事:1991年6月,陆俨少先生在香港刊物《名家翰墨》发表《杜甫诗意画一百开巨册后序》一文,在该文中陆先生提及韩天衡对其杜甫诗意画十开“强我割爱,无偿赠予”及“借画索画”中“到处造谣中伤,并为其不再出借之借口”。
1991年6月,陆俨少先生在香港刊物《名家翰墨》发表《杜甫诗意画一百开巨册后序》一文
此文在社会上反响颇大,被传得沸沸扬扬,对韩天衡造成的声誉影响及压力可想而知。韩天衡读到文章后,感到很突然也很震惊,本想通过新闻媒体披露事实,平息传闻。但当时考虑到陆先生年迈且是多病之躯,如果拿出来的过硬证据证明陆先生所说的都不是事实,他若受此事刺激而影响健康,是自己于心不忍的。为此,韩天衡以一种常人难有的大气度做到了克制和沉默。
陆先生于1991年6月在香港《名家翰墨》发表的《杜甫诗意画一百开巨册后序》(以下简称“陆文”)一文中,先叙述了自己辍学后怎样学画、避难巴蜀、崇尚杜诗及创作此一百开册页的经过。
“一九六二年为杜甫诞生一千二百五十周年,列为世界名人。予拟作杜甫诗意画册四十开,以资纪念。
一日偶与吴湖帆先生言及,吴先生建议创作一百开,并谓古今画史所载,山水册页未有一百开者。”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陆先生将此一百开册页上交上海中国画院。画院在“文化大革命”后期归还时,尚存六十五开。
“以我当时处境,唯有忍耐,不敢复有多言。当归还时,上海一小有名气的金石家在场,知我得此六十五开,尾随至我家,声言虽已藏我不少画迹,但皆近年所作,独缺中、早年画,引为憾事,强我割爱,无偿赠予。我当时心头不是滋味,即非完璧,意甚耿耿。遂任其挑选,那位金石家拿去了十开。后此金石家补上我前赠他‘泥留虎斗迹,月挂客愁邨’一开,此乃画一百开时所多余者,他复要我补画一开,以成十二开之常数。”
1987年,美国纳尔逊博物馆准备邀陆俨少前去举行回顾大展,陆先生向亲友商借早、中年的作品。
韩天衡本人一开始没有看到陆先生的文章,只是听看过此文的朋友讲,陆先生在香港发表文章指责他,言辞颇为尖锐、激烈。韩天衡当时甚为惊讶,几乎难以置信,后托人找来此期《名家翰墨》,阅读了陆先生的全文后,才不得不信。而此时“陆俨少严厉指责韩天衡”的传言已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这使他感受到很大的社会压力,几乎成为舆论谴责的对象。
那张1978年他架着陆先生登上长城的照片,依然在书桌的灯光下弥散出温馨的光泽,氤氲出岁月的真情,友谊的长城是不能受到伤害的。
1978年韩天衡与陆俨少在长城(左为韩天衡)
韩天衡和陆俨少先生的友谊发轫于“文化大革命”期间,在此期间,陆先生是受到严厉打击、批斗的一员。陆先生曾书写两副不寻常的对联赠送韩天衡,其一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还在《题赠韩天衡册页》中感情真诚地称:“天衡与予以道义交,每别则未尝不怀念也”,“以予老悖不合于时,天衡执友朋相规之义,谅直以之,故不能已于言而书之其后”。从“一知己”到“道义交”,包含了漫长的动乱时期韩天衡不顾安危地为陆先生避难免厄的太多动人故事。
韩天衡清楚地记得陆先生对他说过的一件事,陆先生家附近有个人,平时总以一些小恩小惠给陆先生,然后就缠着陆先生画画。碍于情面,陆先生也画了一些画给他。但有一天他竟直接抱怨陆先生:
“你画给韩天衡的都是精品,画给我的都是应酬之作。”
陆先生听后,马上义正词严地讲:
“你怎么能和韩天衡比?一,韩天衡是我的患难之交,你是吗?二,韩天衡要我作画会出点子、出构思,你会吗?三,韩天衡给我画的大都是乾隆老纸,你有吗?” 这三问都是陆先生第二天就亲口转述给韩天衡听的,从中可见陆先生对韩天衡相濡以沫的知己、知遇的情谊。
陆文中的描述是具体的。
“尾随至我家,声言虽已藏我不少画迹,但皆近年所作,独缺中、早年画,引为憾事,强我割爱,无偿赠予。”
但据韩天衡回忆,事情应该是这样的:“记得那是1978年2月一个星期五(老画师每周五上午来画院学习半天),他来画院,把我拉到一边,说:‘杜甫诗意还我了,可惜只剩六十五张了,你挑十张。你下午来(家)。’到了陆府上,陆先生从木橱里取出六十五张册页,说:‘任你挑。’于是,我从画的品种考虑,挑选了十开。接着,他非常郑重地说,要在后面写段文字。”几天后,韩天衡又取回了陆先生手书的同等尺寸的《杜陵诗意册自跋》(以下简称《自跋》)。其中明明白白地写着“因择其尤者十帧,持赠天衡藏之”。这清楚地表明十张册页是陆俨少先生的主动赠送,而非强取。
《杜陵诗意册》自跋(1978年)
《自跋》一并装裱在《杜陵诗意图》十二开的册页本子里,1987年陆先生向韩天衡商借杜诗画册时,并未要借此《自跋》,而韩天衡考虑到一部装裱精良的册页,不必分拆,便一并交付了他。也许,此时的陆先生觉得这主动赠画的《自跋》已到了自己手里,故虚构了“尾随至我家……强我割爱”的情节。幸运的是,早前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陆俨少画集》1987年初版收录了《自跋》(第7页),从而幸运地保留了足以证明韩天衡清白的珍贵原始记录。
陆文称:“我因心动,向此金石家索回拿去之上述之十二开。我毫无掩饰,正大光明地说明索回原因。其时美国纳尔逊博物馆邀我前去举行回顾大展,需向亲友商借中、早年作品,我前为此金石家画卷册立幅大小不下数十百事,为中年晚期精到之作,皆无偿赠予。”
1987年3月5日,陆俨少先生写借条给韩天衡,称为筹备美国回顾大展,商借“在您处拙作《杜陵诗意》十二页,人物二幅(横式)”,共十四幅,并有“应用为感”之语。
1987年3月5日陆俨少先生致韩天衡借画信件
陆先生在美国纳尔逊博物馆的大展,缘起是1984年台湾留美学者张子宁先生来韩天衡家嘱刻印时,韩天衡极力推介了陆先生的画艺。张子宁独具慧眼,拍了不少画的幻灯片。从此,韩天衡与张子宁开始策划、启动陆先生的美国纳尔逊博物馆的画展。(张先生至今还常来中国。对借画及索回之事,他一无责任,但后来出人意外地向韩天衡表示过歉意。)
为了筹备画展,韩天衡认为应该必须支持,并给陆先生他“应用”的,“为感”倒是不必的。于是,韩天衡在3月12日踏着自行车,顶着大雨,将包裹好的十四件作品(另《自跋》一页,共十五件)如数送交到陆先生家人处。
当陆俨少先生借到“交与应用”的十四件画作后,于同年5月9日来信,称“前时送(此时还说是‘送’)您的11幅(指20世纪60年代初创作的十幅加一幅),我拟索回”。
1987年5月9日陆俨少先生致谢韩天衡信件
韩天衡没有跟妻子商量,随即去信称“陆先生凭我俩的情谊,您留下就是了”。陆先生以“交与应用”,先把十四张画借到手,两个月后再提出“我拟索回”其中十一幅。事实上,另外三幅画和《自跋》也从未归还。
直至2019年冬,韩天衡在上海的一家拍卖行见到了被借去的“人物二幅”,并将其一购买了回来。这也算是一种别样的“物归原主”。
韩天衡认为友情重于书画,道义大于功利,爽快地同意“索回”。1987年6月9日,陆先生来信称赞“‘还画’之事流传众口,足见我兄高风”。此时陆先生正在向他人借画备展,也许是自知向韩天衡先借画后索回的做法,会影响信誉,再向他人借画难度加大,故要求韩天衡“如果‘还画’之事流传出去,或恐招致麻烦,故特修书,尚祈协助为荷”。韩天衡听从陆先生所嘱,在陆先生为《名家翰墨》撰文前,对外从未提及“还画”之事。
1987年6月9日陆俨少先生致韩天衡信件
陆先生写文后,大概也察觉到画册上发表过印有“择其尤者,持赠天衡藏之”的《自跋》,与他1991年撰文“强我割爱”的说法自相矛盾。因此,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陆俨少画集》再版前,陆先生对初版的这一页亲手删削,将《自跋》图版删去,以圆其“强我割爱”之说。
此外,陆先生对第一版《陆俨少画集》的序言也作了删改。如初版的江辛眉教授在序言中写道:
“一九六一年俨翁摘帽以后,政治问题仍然没有最终解决,生活还是比较艰苦的。这时潘天寿先生主持浙江美院,见到俨翁的画作,坚决邀请他去任教,经过多次交涉协商,总算顺利地解决问题。俨翁到了浙美以后,如鱼得水,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有人说潘天寿先生与俨翁素不相识,何以受到他如此之器重?甘冒政治上的风险,甚至在‘文化大革命’中间也作为潘先生罪名之一,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另外,韩天衡同志,当俨翁在艰危之际,很少有人敢去接近他,而天衡却无所畏惧地与之交往,尊敬他,照顾他,也甘冒政治上的风险而不顾,这又是为什么呢?这两件事情,是俨翁在朋友交往之中,值得大书一笔的美谈。潘天寿先生是韩天衡十分敬佩的大画家,天衡年少英发是金石名家,然而他们不仅仅是在艺术上有很高的造诣,主要是他们的品质也非庸常所能企及。他们都是俨翁赏音的钟子期。”
《陆俨少画集》是陆先生七十七岁时才出的第一本大型画集,不言而喻,他对这本画集的序言应是极为重视,所请作序的人也应是他敬重和熟悉的,这篇序言也应是得到他认可的。该序言对他平生的交友,只郑重地提到与陆先生休戚相关的两个人和事。一人是潘天寿。在陆俨少被打成“右派”、人生陷入低谷时,潘天寿邀请他到浙江美术学院任教,序言提及此事,表达了钦佩。另一人是韩天衡。应当讲,“文化大革命”比“反右”运动形势更严峻,政治风险更大,当时有不少受冲击的人没能熬过去,要不是韩天衡冒着政治上的极大风险,一路上为陆先生“保驾护航”,陆先生是很难逃过这场劫难的。序言也讲到此事,给予了称赞。
特别是韩天衡当时不顾自己已经在“黑名单”上,仍然坚持这么做,足见在陆先生患难之际,两人依然肝胆相照,友谊深厚。韩天衡与江教授并无交际,序言中所说的陆先生与韩天衡的情谊及一些细节,要不就是当时为内部人士熟知,要不就是陆先生亲自提供的。可是陆先生居然把已经作古的江教授序言中的这段文字一字不落的删去了。但事实是不能一删了事的,初版中的这段文字说明了一切。
《陆俨少画集》初版与再版序言对比
陆文还说韩天衡“出于无奈,十分痛心,因扬言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我之大画册,所借画幅我都未归还,到处造谣中伤,并为其不再出借之借口”。
陆先生毕竟年衰,至少记忆有误。《陆俨少画集》是1985年启动编辑的,陆俨少先生向韩天衡借画、索回乃1987年。1985年秋,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袁姓责任编辑向韩天衡借去入编的陆先生的画,当天拍照后就归还韩天衡,不存在“出版大画册所借画幅都未归还”(指被陆先生拿走)。若有此事,画已在陆先生手里,又何来1987年他再向韩天衡借画册中的画并索回的事呢?
陆文还指责韩天衡“当时无偿赠予,后又无偿收回,取不伤廉,问心无愧……而今全忘旧日为他无偿作画,不肯出借,我可不予深究,但又何必造谣中伤,翻云覆雨,人情凉薄,一至于此,可为寒心”。
韩天衡和陆先生除却政治上是“道义交”,艺术上更是惺惺相惜,一直画印互赠。“文化大革命”是很特殊的历史时期,那时书画印都不值钱。当时,韩天衡买到一张陆先生早年的佳作,才两元钱。
就是这样,陆先生还说:“太贵了,我画给你就是了。”陆俨少先生先后赠韩天衡很多佳作,韩天衡也应陆先生的要求,为他篆刻过大批印章,两人是艺术上的忘年之交。陆先生早在1975年的《题赠韩天衡册页》题跋中写道:“予好其印,为予作几近百方。天衡于拙画亦有偏嗜,每见予画,定高下所论皆至当,故予亦乐为之画。”
更重要的是,陆俨少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蒙难,韩天衡陪伴左右(韩天衡自己并未蒙难),两人建立了深厚和可信赖的交情。同时,韩天衡竭尽全力在政治上为陆俨少避祸、排难、过关。陆先生信任、感激韩天衡可贵的忠诚相护和百般的顶风照拂。那时他们的关系真可以用“情同父子”来形容。
陆先生无论遇到什么事、碰到什么困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请韩天衡帮忙解决。如陆先生曾在一本送韩天衡的《以报其好》册页扉页上题词:“天衡好拙画,何幸而得此宋纸,以我二人情好,予又何幸图之。”
1975年陆俨少赠韩天衡《以报其好》扉页题词
这些送韩天衡的作品及文字,都是陆俨少有感于韩天衡在“文化大革命”中置安危于不顾,救护自己于水火的友情而说出的肺腑之言。这方面的例证太多了,显然这不仅仅是以印易画的艺术交往,而是患难之交的情谊的见证。
以上是用陆先生给韩天衡的部分书信和亲笔书写的文字、资料、行为来逐条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韩天衡真应该感谢20世纪七八十年代资讯的落后。陆先生于80年代初中期移居杭州,故而1987年的借画与索回,所有互动都是靠信件的往来。好在这些往来的信件都在,所以能幸运地还原真相。
对陆先生暮年撰文之事,韩天衡总告诫自己做人要厚道,一直保持着谦让和沉默。有趣的是,1991年冬,与陆先生莫逆、与韩天衡也交好的刘旦宅先生告诉韩天衡,他曾问过陆先生:“你与天衡‘文化大革命’中一路走来,关系之好人人皆知。你怎么会发这样的文章?”陆先生回答了四个字:“心血来潮。”
“文化大革命”中,韩天衡跟许多大师级的师辈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从未揭发、批判过一人,自始至终尊师守道。可惜的是,与陆俨少先生近二十年的真挚情谊,在“最后一公里”受了伤,好在他一直是践行着陆先生“桐乡岂爱我,我自爱桐乡”的信念。回想往事,韩天衡都无怨无悔,也从未邀功渲染。韩天衡至今还是以相交相知近二十年,以及借画索画三十多年来,他都以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陆先生的事而自幸、自慰。
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可以客观地讲,韩天衡对陆先生当年的文章及借画、索画之事,仅是澄清事实、说明情况而已。三十多年来,韩天衡在多篇文章及多次讲话中,始终称颂、赞佩陆先生,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诋毁、贬低陆先生。
他明确表示:“当时,陆先生的文章发表后,我是在短期内有怨而无恨的。而今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初心不变、不计前嫌,一直是陆公高妙艺术的忠实崇敬者、宣传者。无论是以往、今天和以后,我都永远地敬仰和怀缅陆公。”
诸如他在2018年国庆日所写的《海上六大家印象》(刊于2018年10月20日《文汇报·笔会》)一文中,虔诚地写道:“现当代的海上画坛,名家巨擘林立,而基于策展的紧迫及借展诸原因,故而仅推出了来楚生、陆俨少、谢稚柳、唐云、程十发、陈佩秋等六大家。这六家都是本人的师辈,推出此展画,既是我们美术馆开馆五周年最佳的庆典选项,也是对六大家其人其艺的推介和弘扬。六大家宛如六本大书,此文只是掠影式地谈点印象,聊窥一斑,而非全豹。”尤其是在评价陆俨少时,特别指出:“宛翁尚卧笔中锋,那浑脱自在、意韵悠扬的线条,半为天授半自造,足以令识者在梦牵魂绕中咀嚼其玄奥的至味。”
再如2021年12月31日在上海韩天衡美术馆举办的、由韩天衡精心策划的“百川入海——二十世纪海上代表性书家作品大展”,亦专门陈列了陆俨少先生的书法作品。韩天衡在特为展览撰写的长篇文章《百川入海——二十世纪海上书坛散论》中,专门高度评价了陆先生的书法:“陆俨少为本土嘉定人。他初临碑后学帖,钟情于杨风子《卢鸿草堂十志跋》的生、拙、大、稚,天真烂漫的意韵生趣,而能舍形取神,自成其古拗倔崛的风貌。陆书线条圆健,骨气洞达。他的书法得诗文与画境滋养,在其书作中可以看到山川云气的氤氲翻涌。其以书入画,也擅以画入书,对布局谋篇,他尤具独创性,尤其是书写手卷,时若雪絮飘零,时如冰雹骤降,静与动、起与伏、敛与狂、疏与密、平与奇,随心所欲地交替调节,营造出坐‘过山车’般惊心动魄的视觉冲击力、感染力。”韩天衡的评述观点独到精当,文字生动凝练且富有诗意。
(详情见《韩天衡评传》)
杜甫诗意图之正愁闻塞笛 陆俨少 36x47cm 纸本水墨
杜甫诗意图 陆俨少 67x33cm 纸本水墨
秋江游凫 韩天衡 1996年
无题 韩天衡 19x30cm 2012年
韩天衡 印文:诲人不倦
韩天衡 印文:喜出望外
韩天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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