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苦难和解——周建萍眼中的韩美林
2022年，周建萍三本新书《恰逢其时》《关门夫妻》《美·好生活》出版，她从妻子的角度阐述了一位艺术家的生命轨迹、创作过程和奋斗历程。
现将《恰逢其时》中《和解苦难》全文发布，以飨读者。
《恰逢其时》
周建萍
《恰逢其时》是周建萍从妻子和搭档的角度记述与韩美林的情感经历和事业奋斗历程。本书通过十四篇纪实文章，详细记述了周建萍女士及其团队用“洪荒之力”捍卫和发展韩美林艺术的心路历程，他们的“五个孩子”——四座韩美林艺术馆和儿子韩天予的诞生与成长，韩美林八十岁开启全球巡展中的一系列高光时刻，等等，以此向两人二十年婚姻致敬。
和解苦难
著名文化学者、凤凰卫视主持人王鲁湘说，韩美林因为小儿子的到来与所有苦难和解了。与此同时，他的艺术生命也折射出了一个新的维度。
我和美林结婚以来，他经常晚上做同样的一个梦——在安徽淮南“洞山一百号”监狱里备受折磨的梦。每每被自己哭醒，翌日早上起来，美林便会呆坐在那里说：“做人没意思。”我很不理解，因为当时美林艺术事业正在大踏步地挺近，几座艺术馆拔地而起。
“文革”期间遭遇的那些闻所未闻、几近极致的屈辱与折磨，对于美林来说，真的是挥之不去。
▲1972年出狱后，美林体重仅剩三十六公斤
但是，我们在美林的作品里找不到任何历史的阴影，他给人的全部都是阳光，犹如凡·高和莫扎特。美林说，真正的艺术家是艺术的圣徒，他们用生命来祭奠美，即使在苦难中，身边堆满丑恶，他们的心灵向往、寻求和看到的仍然是美。
我非常理解并同情美林，但我们除了辅佐他的事业，给予他满满的爱以外，还能给他什么呢？那些年，无论我们事业多么辉煌，家庭多么幸福，但美林心底里那个“阴影”总是铭心刻骨地存在着，直到2018年1月小儿子的出生，美林的噩梦才奇迹般地消失。
我跟美林说，早知这样，咱们早生孩子就好！
美林说，现在也不迟，我的艺术生命才刚刚开始呢。在给儿子画的题跋中，美林将喜得麟儿的心情表现得一览无余：“爸爸是你的大洋马，天天驮着你笑哈哈，你妈笑得像个大傻瓜，你说好不好呀？”
在中国美术圈，我最喜欢两个属鼠的男人，他们均有才、有趣、有情、有义，那就是黄永玉和韩美林。2021年三月，我们收到黄老给美林写来的一封信，甚为感动。五页工工整整用小楷写的信，充满着对美林的爱和鼓励，黄老信中说：“自己一辈子以自己身体经熬而自满，现在不行了，摔了三跤，醒悟已迟。”
▲2021年黄永玉先生给美林的来信
收到黄老这封信，美林在家里足足徘徊了三天，为老师的身体而担忧，他说，到底是自己的老师，如此懂他。受到老师的赞扬和鼓励，美林自然是欣喜的，犹如老师批改学生作业时，学生得到高分般的欣喜。那几日，美林一直在酝酿给老师回信，美林说：“黄老用毛笔小楷给他写信，我则以钢笔小楷回信。”这封长达十八页信纸的回信，美林写了很久……
黄先生：您好！
非常想您。
接到您的信时，已经过了二十多天，看完信后又激动了好几天，因为我真不知道怎么回您这封工整加繁体字的长信，所以就“卡壳”了。
首先，您对关公雕塑的关心我很感动和感激，这是老师给学生加油和鼓励，我永志不忘。您的信让我感到了我们艺术上的惺惺相惜……我深知，世界上有太多的作品都经历了时间和岁月的锤炼，并且大多是有故事的。事实上，我只是“关公”雕塑的形象设计者而已，至于其他诸如规划、选址等均与我无关系。我想还是交给历史去见证和评说吧。我是五五年进中央美术学院的，正式见到您是五六年在青年艺术剧院看原版电影时，您给大家打招呼，也给我打了。学生都用敬重的眼神看着您。当时的我更是激动，因为您也给我打了招呼……这是学生心态，像吃了糖一样发甜，对吧！
“文革”最黑暗的时期，我刚出狱，来到北影给大家画画。跟着李准、肖马、韩瀚来到京新巷。那时大家都没有去处，几乎这些人天天在美院宿舍大院东南角上那小小的罐斋里有说有笑，忘乎所以……令我一生不忘。
在这小小的罐斋里，放着一个大铁炉（据说是波兰产）。梅溪来加煤，哗啦哗啦，这炉盖声都成了我永久的回忆。几平方米的小屋环墙是一圈土座，中间一个小小桌，这个小桌上曾趴着一个大画家，画了围着墙的一张“大蒜头家族”（水仙花，从发芽到盛开）。东墙是一张画出来的窗户，谁也不知道那冰封时代，尚有这么一个“小暖窝”。来凑堆的尚有李准、白桦、肖马、韩瀚、陈登科、阿明、范曾……梅溪那时只能躲在内屋，偶尔出来加加煤对大家友好一笑，然后进屋去了。屋子虽小，笑声挺大，大笑以后又戛然而止（怕隔壁那个右派变左派的那个掀门帘侧耳偷听的报密人……）。
那时您是主角，李准，肖马，白桦等虽是才子，怎么也比不上黄先生的幽然风趣，智慧的火花令在座叹了又叹，直到饭点子时，各奔西东，嘴角虽没有油却嘴角翘着都收不起来，那时没有茶更没有点，听到“米”字就流口水时代，离开黄家就像吃了一顿饱饭一样，就差没抹嘴巴子了……那一段时期，我没插嘴也没有勇气，我是个学生，可这段历史我一生难忘。
人生有无数个转折点，京新巷就是一个，您给了我做人的启示，艺术给我开了窍，挥洒自如，让我撒欢撩（蹽）蹄，天马行空的画架势。
想当年您和梅溪做客合肥稻香楼宾馆，画了那么多应酬画，梅溪不忍劝您休息，我和永厚站在旁边看把您给累的，您都站不起来了还硬撑着画下去。当时讨画的人都不肯走，也有点身份。什么省、厅、局，经理、厨师、秘书、服务员、司机们……还有厚着脸皮冲您来了一句“我儿子属狗的，给他画张狗吧！”……
黄先生！当时我泪要掉下来了。您把笔停下来对我说：“你的画送人不？”我说：“送。”您心情十分复杂地点了一下头，说：“好。”
回家路上，我哭了……这就是黄永玉，黄先生，为人师表的恩师，他竟教我这样做人。
在您的罐斋，我也看到您对学生的无私关爱与引导，有一次范曾拿您送他的白描《山鬼》感慨忘形，当时在座的有韩瀚、李准、阿明、肖马、我。您看好他艺术的前途，偏爱那么一点，我们都羡慕不已，我当时还真有那么自卑加那么一点“山西老醋”……这时您说：“范曾，你是不是别画那些法家连环画了？你摘出一个人物来放大就是一张好画。”
范曾聪明，一时顿悟，天顶盖一亮，豁然大开。当时我想，这不也是说我吗！画小狗小猫绝不是我的出路！后来我的书法、绘画都像野马脱缰撩（蹽）蹄撒欢横涂纵抹，一发不可收……
黄先生！不是您沙场点兵，哪有我今天大笔任挥的嘴上叫着喊着“去他妈的，纸破了再换！”后来几十米大画完全不在话下……这架势就是跟黄永玉学的，就差没叼烟斗了……这样启发，使我受用一生。
我不跟风也是跟您学的，时代变了，葡萄、牡丹、七十二法的山水是不是有些过气了？他们说我是工艺画，是刷子画……我不生气，画着玩不可以吗？我没说我是大师，我是大师傅，油盐酱醋都一样，怎么炒法各有各招，大不了自己吃。
从前的房子都不大，没有画大画的机会，庙里的壁画归到匠人行列，从不署名。现在不同了，不同时代，不同空间，不同视觉……丈二的马一个屁股一米五，不用刷子用毛笔行吗？黄先生，这是您的路，踢掉一大片八股画家，您的功。
大数据时代，一切都在革命，多头的学科不革就落后，我的记忆力不错，但是我连一个学科的名词也记不住。我们清华的量子所，一伸头就缩回来了，就那“子”也不能记住（量子、粒子、反粒子、介子、强子、超子、费米子……），看看我们靠嘴皮子活得挺滋润的人，能给学生多少真才实学呢？
工具材料革命必须跟上这个时代，那就不只刷子的问题了……
九十多岁的黄永玉赶在时代的前头，谁也想不到他竟然开着法拉利呼啸而过？真潇洒！也真时髦！
在走民族民间的路上，您也是我的老师。黄先生！您还记得四十多年前您画的黑山和阴山岩画吗？您是不是看到我现在的画有它们的影子？这启蒙老师不是您吗？不谢您谢谁呢？
黄先生！在做人和艺术上，我学了您不少玩意儿，尤其是勤奋。近年我放下毛笔和刷子，拿起了钢笔，洋为中用试着来吧！
另外，《天书》第二部也写完了，手不颤还要写下去（共四部），没人写了，得给后人留下点再也见不到的东西。我的眼都快写瞎了……
近日出版了一套《大系》奉上，还请您多多对我说：“你哆嗦什么？写！”我写篆书本来写着玩儿，黄先生！我当时心里没底气能不哆嗦吗？
从这次让我在您本子上写大篆，给我很多启示，近些年还多写出汉简、岩画……我做错的事，加上别人对我的侮辱，成了我一生的动力。
黄先生！我一生比着您，您七十岁什么样，我的七十岁也得什么样，您八十我也八十，您九十，我也得比您九十岁的成就。这不算竞争，这算您命里有个跟您闹着玩的人，是学生。
近年我的身体也不太好，我的腿不怎么样，最让我难受的是我已经头晕了五年了，加上四肢麻木，我亦感我也老了……
黄先生！我想您。马凯总理近日来我家，约我一起去看望您，不知道您是否还叼着那个大烟斗吗？“吸烟有害健康”怎么也没轮上黄先生呢？这结论肯定是错的！
黄先生！在您有空的时候，约上我媳妇和孩子来看望您，看一下我的儿子，看完他马上回去，不打扰您，只想您拿下烟斗笑一下就行了。可您别忘了在他们头上敲一下，这把您的灵气传一点给他，保准大了又一个黄永玉！
好了，黄先生！别忘了我是那个跟您飙上劲儿的韩美林，尽管晕头晕脑，但爬着也要跟上我的老师黄永玉，我想您一定高兴这只有一根筋的我——您的学生“韩某某”。
写的哆哆嗦嗦，颠三倒四，凑合着看吧！
钢笔写在宣纸上，有点洇。
祝您健康，活他一百八十八点八八岁。
见面再说吧！祝您长乐
八十五岁您的学生
美林
二〇二一年四月二十五日
▲美林给黄永玉先生回信写了三天
▲美林给黄永玉先生的回信
这两封信可以说是九十七岁老师和八十五岁学生之间情感的赞歌。
美林经常跟我说：“我不如黄永玉老师有才，他有才且勤奋，我只是勤奋。我的才不如他大，他永远是我的老师。”
得知黄老去年因摔跤骨折住院数月，信送出后不久，美林便带着我和儿子去了顺义看望了黄老。好久未见，美林见到老师长跪不起，黄老过来扶起美林，师生相拥而泣，此情此景，令人唏嘘。
黄老看到天予甚为高兴，美林请黄老摸摸儿子的头，说让黄老加持下，未来成为“小黄永玉”。黄老高兴地摸着天予的头，天予对黄老说：“我理发了”，这一句话把黄老逗笑了。
▲天予被黄永玉先生摸头“加持”
黄老说：“美林，我们的朋友都走了！你的“大系”排在我的计划里了，我正准备看。你的《天书》应该还原于山上才好。现在我书都读不完，外面的事没时间关心。如果时光倒流二十年，我们都是栋梁啊！”
谈起周令钊时，黄老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周令钊是个老实人，在广州，他自己剪个五角星贴在帽子上。”谈到夏衍，黄老说：“记得夏衍将自己的猫送给廖承志，第二天便打电话跟廖承志说，你不能把我的猫给吃了啊。”谈到拳击时，我才知道，师徒俩竟然有着相同的爱好，都爱看拳击比赛，爱看“非诚勿扰”……
▲1988年美林与黄永玉先生
那天，黄老请我们吃了火锅，他自己也吃了一盘牛肚。在别人眼里，可能想象不到如此高傲的黄老在学生面前竟是如此温暖。我告诉黄老，迄今，我还珍藏着十八年前我们去黄老通州的万荷堂家，美林围上了他那搞笑的“大卫”围裙，我们与丁聪夫人沈俊的合影照片。还记得有一天他自己开着红色法拉利，提着刚画的、送给我们夫妇一张未干透的题为《在水之湄》的荷花图来我们家吃饭的情景……所有这些，97岁的黄老说，他都清晰地记得。
夜幕下，当美林推着老师的轮椅到大门口相拥告别时，他俩是如此的不舍。
何日君再来？
还有一位便是美林和我共同的朋友、我们的媒人谢晋导演。自谢导2008年魂归故里后，我们一直关心着他的夫人和儿子的健康和生活。2011年美林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行个展，我们将徐大雯老师和儿子阿四从上海请到了北京。自父亲走后阿四变得尤为懂事，他特别喜欢美林，一到我们家就直奔美林画室，尤其喜欢美林的画和紫砂壶。
徐老师这位伟大的妻子和伟大的母亲，承受了生命之重，无怨无悔地走完了一生。她身前给阿四的未来做了很好的安排，成立了谢晋艺术基金会，将存款和房产系数捐给了基金会，并托付给了最信任的人管理，连照顾阿四的保姆也亲自选定。美林也是该基金会理事。父母走了以后阿四越来越好，变得前所未有的聪明与乖巧，一定是父母和哥哥们在天之灵在护佑着他。
美林还有一位尊敬的师长——周令钊老师。
2018年11月22日，11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如约而至来到北京韩美林艺术馆。他们是63年前韩美林在“中央美术学院”就读时的老师和同学。11位老人当中，年龄最小的八十一岁，年龄最大的九十九岁。这位九十九岁老人，便是德高望重的周令钊先生。人们所熟悉的人民大会堂的顶灯“满天星”、十大元帅的军服、开国大典天安门城楼上的毛泽东画像，都是誉满天下的周令钊先生主笔设计的。
63年前的夏天，美林破格考入了当时的“中央美术学院”，周令钊先生正是美林所在班级的班主任。我们上一次见到周令钊先生，还是在2016年12月21日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行的“韩美林八十大展”开幕式上。那天下午，周先生坐着轮椅缓缓行至舞台中央，面向在场的上千名中外嘉宾，在万众期待中朗声宣布：“韩美林八十大展开幕！”
当年在班里年龄最小、性格却最活泼的美林，更加珍惜老师和同学之间的深厚情谊，每隔一两年便召集大家相聚。那天美林说：“借着今天的机会，我想向周先生表达我的敬意与谢意。这几年我一下拿了三个国际大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平艺术家、国际奥委会‘顾拜旦奖’以及韩国总统签发的文化勋章。我深深感到，能有今天的成绩，离不开年轻时中央工艺美院给我的培养，离不开老师们的教导！如果没有当年庞薰琹教授对我的‘逼上梁山’，没有周令钊先生、常沙娜先生等老师的教诲，没有同学们的帮助，哪有我韩美林的今天！”
▲美林为恩师周令钊戴上“顾拜旦奖章”和“韩国文化勋章”
工作人员拿来了美林这几年获得的证书及奖章，美林将它们全都挂在了周令钊先生的脖子上说：“周老师，这些荣誉都是属于您的！”说罢，美林来到周令钊先生面前，双膝跪地，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跪谢恩师。
▲美林师友会上跪谢恩师周令钊
此时，员工们推上了99朵玫瑰的生日蛋糕，我抱着10个月的天予来到周先生身边。完成了几代人对周先生的美好祝福。
每年春天，当我们家门口的玉兰花盛开之际，便是美林的师友们相约之时，今年3月28日下午，美林早早地等在玉兰花下，那是他们老工艺美院人的“接头暗号”。
▲玉兰花下迎接美林师友们
▲这个春天，玉兰树下再次相聚【第一排从左至右：温练昌、常沙娜、韩美林、袁杰英，第二排从左至右：祝韵琴、梁任生、谷嶙、邵博艳（崔栋良夫人）、崔栋良、李骐、朱军山、卢德辉】
“恰同学少年：2021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师友会”在北京韩美林艺术馆隆重举行。师友会上，美林携全体师友与嘉宾，共同庆祝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常沙娜先生九十华诞。1956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正式成立，常沙娜在染织系担任图案与设计课的教师。就在这一年，19岁的美林随着当时就读的中央美术学院院系调整，成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首届学生。这段跨越世纪的师生情，伴随着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更名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一直延续至今。
当日，北京韩美林艺术馆的员工，根据常先生的自传《黄沙与蓝天》，编排了情景剧《少年沙娜》，回顾了常先生从法国出生到18岁美国留学归国的传奇少年经历。看完演出，常先生不由自主地起立，动情地说：“非常感动，没想到还有年轻人能这么认真地读完我的故事。我对敦煌的热爱与执着，要感谢我的父亲常书鸿，他坚守了敦煌一辈子。现在能为保护和宣传敦煌艺术而奋斗，也是我最大的心愿。今天看到年轻人也被他的精神感染，我更加欣慰。我们虽然年纪大了，但心态不能老，如果我们还能做点什么，就让我们继续做下去吧。”
▲情景剧《少年沙娜》
自上大学起就备受老师和同学喜爱的美林，再次向师友们表达了自己的感恩之心，他大声地对师友们说：“让我们都争取活到188.88岁！”
▲“恰同学少年”
可能是受到了师友会活动的感染，今年的六一国际儿童节，北京韩美林艺术馆又迎来了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1961级的七位学生，他们前来拜访他们当年的班主任——85岁的韩美林老师。七位学生中年纪最小的也有78岁了。
在同学们观看短片《少年》时，他们心心念念的班主任韩美林悄然来到了他们的身边，老班长苏彦斌难掩心中的激动，代表在场的、不在场的同学，给恩师韩美林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此情此景是如此令人动容，不禁让人回想起了美林跪谢他的班主任周令钊先生的情景。这是真正的师道传承，传承的不仅仅是知识、技艺，更是“尊师重道”的品德。
▲老班长苏彦斌难掩心中激动，向恩师韩美林磕头感谢
八十五岁的美林连忙扶起已经八十岁的学生，激动地与大家一一拥抱。美林一口气叫出了所有学生的名字和外号。回忆的闸门倾泻而开。这场别开生面的“甲子之约”与其说是班会，更不如说是一场作业汇报会和时光穿梭之旅。同学们一个接一个拿出自己的作品集向老师汇报，请老师点评，紧张的程度像极了六十年前的他们。
学生范贻光说：“记得开学第一学期，韩老师给我们上动物变形课前对我们说：“一个礼拜，谁也不要来找我！”一周后，我们再去老师那儿，满走廊的小动物画啊，我们都惊呆了！我们最喜欢在晚上去宿舍找老师，关上灯躺着，看您用夜光粉在屋顶涂的星星。十家艺术院校的联欢，您带着我们做的别在胸口的小玩具，是最受欢迎的，舞蹈学院、音乐学院的学生们都抢着用……”
学生王益鹏说：“我们很多人入学时都有美院附中的绘画基础，但我们能‘照着画’却完全不懂什么是变形，曾经一度非常迷茫。但韩老师的变形课把我们带上了‘道’，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设计’，这一课真是受用终身。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我们在您这儿又当了一回‘儿童’，时隔60年，又当了一回‘学生’，上了关于生命不止、创作不停的宝贵一课。”
学生李淑敏说：“老师，您还记得1962年元旦晚会，我是主持人，结果舞狮表演的同学突发状况缺席，我简直慌了神，当时您说：‘不要担心，我来顶替。’于是您亲自带上狮子头舞起来，救了场，还用自己攒了四年的花生票换来的花生，给台下的学生们撒着吃，本来砸了的演出却变成了整个晚会最热闹的一个节目。”
面对着也已是“80后”的学生们，美林说：“我没有别的送给同学们，给大家每人写了幅《康祥》，祝福大家健康吉祥！”
▲美林给学生们的祝福
那天，80岁的学生们全都激动地带回了85岁老师的满满的祝福。
著名教育学者朱永新说：“我们每个人都曾是孩子；我们每个人，仍然可以葆有童心；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努力成长为更好的自己。”
自全国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以来，美林大概写了200多幅《康祥》送给朋友，其中一幅捐赠给“姚基金”做了慈善拍卖，60万人民币拍卖所得捐给武汉抗疫事业。
2020年年初，美林因椎动脉狭窄经常感到头晕，秘书尝试了网上“秘方”——搓脚后跟缓解眩晕。也许用力过猛，没想到第二天美林的脚后跟发炎了，这对于糖尿病人来说是一个不良的信号，于是我们赶紧将美林送入北京医院，在治疗脚伤的同时也顺便检查下椎动脉狭窄的问题。糖尿病人的伤口比较容易感染，美林治疗了两周才愈合，外科大夫纪泉每天都会来给美林换药，美林每次都疼得龇牙咧嘴，有一天他居然给纪泉大夫写了一首歌词，还给大家唱了一遍，大概是纪泉大夫属兔，美林还在歌词边上画了个小兔子，歌词大意是：
纪泉大夫，纪泉大夫，
你轻着点，你轻着点
怎么这么疼呀！怎么这么疼呀！
你忍着点，你忍着点。
纪泉大夫，纪泉大夫，
你狠着点，你狠着点。
治病能不疼吗？治病能不疼吗？
你挺着点，你挺着点。
美林2020年3月25日
▲“歌词”处女作
这首歌词的原作送给了纪泉大夫，相信他一定如获至宝，因为，这绝对是美林歌词“处女作”，而且是孤版。
美林此次入住的是北京医院神经内科，经过全面检查发现他的右侧椎动脉初始端狭窄，故造成小脑供血不足而出现头晕症状。一直为美林的身体保驾护航的原卫生部黄洁夫副部长建议美林做椎动脉药物球囊扩张术，这种手术技术目前是很成熟的，并且北京医院神经科王大明主任也是全国这方面最好的专家，但我还是跟黄部长谈了美林庚子本命年的顾虑，黄部长跟我说，“建萍，你要相信科学，这种手术风险目前在国内是千分之一，但是，美林这次手术我保证他千分之一都没有！”就这样，4月17日上午，继2001年心血管搭桥术，2009年颈动脉斑块剥脱术后，美林又一次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当天上午，与2009年美林颈动脉剥脱手术一样，中国佛教协会会长、广济寺方丈演觉法师特意安排了广济寺众僧人们为手术中的美林诵经祈福。
这次手术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们能隔着玻璃看到美林。早上我跟随黄部长、季院长进入导管观察室，造影显示美林双侧颈动脉血流良好，尤其是2009年做的颈动脉剥脱手术的左侧颈动脉情况非常好，右侧颈动脉狭窄也不严重，前循环很好。但在进行手术过程中，当阻断血流准备放药物球囊时，美林心脏开始出现严重不适，据他后来说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我们看到美林冲着满头大汗的王大明主任说：“胸口、胸口……”大明大夫不停地安抚着：“快了、快了……”当时美林难受得掉下了眼泪，大明主任用纱布轻轻地替美林擦掉了眼泪。此时，美林的脉搏和血压均有所升高，在季院长的亲自指挥下，医生果断用药后状况得以缓解。紧接着，药物气囊成功植入，专家们在导管室看到美林的椎动脉造影，血流良好，宣布扩张术成功！于是，大家起立，为王大明主任鼓掌！
此时身着沉重铅衣的大明主任，前胸后背已被汗水浸透。
美林被推出导管室。
▲美林术后与王大明（左一）主任
因术中输液加造影剂一共输入美林体内1000毫升，最大的挑战是美林必须自主排尿，否则需要借助导尿管完成。由于术后美林大腿根部的创口必须用沙袋压四个小时，故躺着排尿比较困难，但美林却完成得很好，事后问美林是何等的毅力让他成功排尿？他说：“用意念。”他说当时自己心里只想着两个词：“尿失禁”和“狂风暴雨”。
之后，美林各项身体指标趋于平稳，伤口愈合圆满。美林对朋友们说：雨过天晴，风平浪静，笑谈依旧。术后第二天美林便给大嫂打电话：“大嫂，雨过天晴啦！咱家留下我这个活宝也不错。医生说我的大脑比年轻人还好，一点脑白质脱髓鞘都没有。”
美林出院前一天，正是北京医院250余名医护人员支援武汉抗疫凯旋的日子。美林甚为感动，让家里拿来自己设计的庚子年邮票给前方归来的战士每人一份，我与秘书在病房以流水作业的方式协助美林完成了在每份邮票上签了字。
出院那天，院长、书记和大明主任等医护人员前来送行，美林说他此生最佩服的就是科学家，其中包括救死扶伤的医生。他回去要创作一幅巨作送给北京医院，献给抗疫归来的光荣的医护人员。
美林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出院后不久，巨作《庚子祥英归飞图》完成了，题跋应景和动人：
北京医院二〇二〇年一月二十六日，龙抬头后派出三批医护人员共二百五十一人驰援武汉抗击新冠疫情，历时七十一天的紧张奋战圆满完成党和国家交予的救治危重症患者的重任。于二〇二〇年四月六日全体凯旋返京，经隔离十四天后，于二〇二〇年四月二十一日胜利返回北京医院。为此写英雄荣归以志。
公元二〇二〇年八十五叟美林
其时客次之北京梨园镇
▲《庚子祥英归飞图》
一年后的2021年11月28日，现在想来仍心有余悸，那天凌晨三点，美林突发心绞痛，望着他痛苦的神情，我赶紧给秘书姜文波打电话。文波通常有临睡前将手机调至静音的习惯，但那天鬼使神差地偏偏没有，她第一时间接听到我的电话。我说韩老师需要马上送医院，不到十分钟，文波与司机便来到家里，感谢通州区人民政府，为我们的员工安排了就近的事业单位公租房。文波见韩老师痛苦的表情后果断地说，心脏问题不能疏忽，咱们打120叫救护车吧！5分钟后救护车来了，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救护车的神速，车内氧气、心电图、血压机等设备一应俱全。我们联系好了北京医院，但救护人员坚持就近抢救，结果，我在签署了责任书后救护车开到北京医院，季院长和专家们已经在医院等候良久。到了医院不多时，美林的症状开始缓解。翌日，说说笑笑的美林又回到“大男孩”的状态。但经过CTA检查，美林的右侧冠状动脉重度狭窄是事实，它唤起了我二十年前那个小年夜美林在阜外医院因左侧冠状动脉狭窄放支架时血管破裂急诊搭桥的记忆。说实在的，尽管医学一直在进步，但这次又遇到心血管问题，还是有点后怕。我给美林的贵人——黄洁夫部长打电话，黄部长断然说先请北京医院安排一次会诊，他亲自参加。12月10日，在季院长的主持下，来自北京阜外医院、解放军总医院、协和医院、安贞医院以及北京医院心血管内科的专家们齐聚在北京医院，只用了十分钟时间，专家们一致认为，马上为美林做冠状动脉造影，确认心血管狭窄程度后决定治疗方案。
12月13日，我陪美林再次入住北京医院，两天后的12月15日上午7点45分，美林被推入导管室。二十分钟不到的时间，黄部长和季院长出来告诉我，美林真是福大命大，右侧冠状动脉狭窄程度远比CTA结果要严重得多，堵了95%，只剩如头发丝般空隙支撑着有限的血流，按照美林如今的工作强度，心梗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有着长期心内科专业治疗经验的季院长和于雪主任亲自给美林做了手术，他们在美林右侧冠状动脉主干近端成功地安放了一个支架，事后季院长跟我说，要说不紧张是假的。手术中，他们请了阜外医院的乔树宾主任等前来协同作战，并安排了各种后续保障，包括麻醉科、心外科待命等。考虑到美林的创作，季院长说他们刻意将导管从美林的左手导入，对于医生来说，尽管做起来不是很顺手，但对画家来说，保护了他的右手。一个半小时之后，美林被推出了导管室，他笑着说：医生将我的“发动机”修好了。这个时候，我们不得不再一次感慨科学之伟大，美林之幸运。12月15日也是我的生日，在我半个世纪的人生中，这个生日过得是何等有意义，因为上天给了我一个最大的礼物——韩美林。
▲2021年12月19日，员工们迎接美林出院
一周后，12月22日，当美林站在故宫的午门宣布“纳天为书——韩美林天书艺术故宫展”开幕时，谁又能相信这是一位刚获重生的人？
2019年12月21日，原卫生部黄洁夫副部长参加了宜兴韩美林紫砂艺术馆开馆仪式，他在“泥土的光芒”艺术讲坛上发言时说：“我怎么有缘认识韩美林老师的呢？那是2009年，我接到全国政协领导的电话，说有一个重要任务交给我，一位国宝级的人物得了很严重的病，要保证手术成功，你去主持。国宝级人物是谁？韩美林。我接到任务还是有压力，他的颈动脉堵塞百分之九十五，手术可以做但是有风险。怎么办？哪个医院都比较难接受，我就组织全国最强的医生。责任是我的，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后来就送进手术室，手术非常成功。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平奖获得者（右一）与亚洲国际和平奖获得者（右二）“肩碰肩”
手术以后，我跟美林的接触就更多了。越来越觉得他确实是个很特殊的人。他的大脑像原子弹爆炸一样，不断产生激情。我在他家里看他创作时，无法想象他大脑是如此的活力！美林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和平艺术家’，成为中国美术界获此殊荣第一人。我呢，是‘亚洲国际和平奖’获得者。这样的国际荣誉，归根到底，来自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记得星云法师讲过人要做到三好：生做好事、口说好话、心存好念。口说好话是说真话不是说假话。韩美林就是这样的人，我们要向韩美林学习做‘三好’，为国家和民族，为我们的土地，做出我们应有的贡献。”
有了国家和专家对美林身体的保驾护航，无疑，美林是幸运的。
一个人随着年纪的增大，会尤为珍惜过去和未来，美林也不例外。自从儿子降临，对往事越来越释怀的美林，选择与过去、与自己和解，变得更加阳光，更加温暖。
▲和解
如今，他再也不是我们所熟知的那个愤世嫉俗的美林了。往年两会期间，我会拜托大冯或者我的老领导覃志刚看住美林，不要让他在会上乱“放炮”。现在不同了，温暖的美林经常会做出一些出乎我们意料的温暖的举动。
比如，我俩吃饭前，美林通常会将好吃的菜直接给秘书送去。
比如，我们出门时，他会给司机导航。
比如，秘书叫外卖时，他会给外卖小哥送书、送邮票……
创作间隙他还不忘与儿子玩耍，我要是带儿子出个门，他会不停地来电话，问我们还有几分钟回家？然后在大门口迎接我们。
如今的美林比我更了解年轻人的审美和价值取向。每天刷几个小时抖音的美林，按他自己的话说：“我要跟着这个时代走。”
儿子的幼儿园在顺义，美林经常送他去上学。因为孩子小只上半天课，学校也没有午餐，每次送完儿子后，美林均会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写生，在那儿画鱼、画天鹅……
远远望去，我们仿佛看到一位勤奋的励志青年。美林经常标榜自己说：“能拿出大部分时间陪儿子还没耽误自己干活的真是少见。”
到了接孩子的时间，美林会与其他家长们一起在学校门口守候，当家长们认出美林，提出跟美林合影时，美林保持一贯风格，来者不拒。
▲美林与小儿子
有一次，美林说他手机坏了，我们一看，原来是他手机内存满了，里面重复存了无数小儿子的照片和视频。美林经常说：“俺家有大宝、二宝、充电宝。大宝是我媳妇儿，二宝是小儿子，充电宝是因为随时要关心社会和看儿子照片，不能让手机没电了。”
王鲁湘说：“在外人面前，韩美林是个硬汉，所有的悲苦都能咽下，他更要求自己绝不言苦。只有最亲近的妻子，才了解他的痛苦始终啃噬着他的内心。韩美林大半生时间用艺术与坎坷的命运和解，小儿子的到来让他再一次跟自己灵魂最深处的呻吟和解。有了小儿子之后，韩美林的艺术生命如孩子一般充满了生机！”
如今，与悲苦和解的美林的生命哲学是——
身体无病，心情无忧，灵魂无恙！
美林说：“尽管我是时间穷人，但时间不是我的生命，我的儿子才是我的生命。”
《恰逢其时》作者介绍
周建萍，编剧，1964年出生，毕业于浙江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现任四地韩美林艺术馆总馆长（杭州、北京、银川、宜兴）、韩美林艺术基金会秘书长。曾任浙江省电影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中国电影家协会大型活动部主任、北京市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理事、中国田汉基金会理事、中国电影基金会理事、中国夏衍文学学会理事、中国电影制片人协会理事。创作电影、电视剧、小说、报告文学等200余万字，发表于全国各大刊物，其中电影剧本《女儿谷》被著名导演谢晋搬上银幕，该片于1996年获得第三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高荣誉奖、入选联合国第四届世界妇女代表大会。2002年起连续13年担任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颁奖典礼总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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