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了212位进藏解放军后,我决定留在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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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视网消息(记者 王静远):走进位于西藏波密县委大院内的红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照片墙,墙上有200多位老人的照片,照片上方有一行字:致敬“十八军”·感恩“老西藏”。

1950年年初,中央决定解放西藏,当时原定驻扎富庶川南的十八军紧急受命,成为执行这一艰巨任务的主力。修路、搭桥、平叛、建设,十八军官兵将青春奉献给藏地高原,为西藏的解放和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

2018年,波密县决定将红楼改造为红色历史纪念馆,一场寻找十八军老战士、挽救历史记忆的行动也由此开始。

(波密红楼内的照片墙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波密红楼内的照片墙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一场挽救历史记忆的行动

张庆冲第七次被挡在门外。这次来成都出差已经三个多月了,时间有限,他不能再这么等下去。

到了第二天,原本打算回林芝的他又一次站到了一位十八军老战士家的门外,他不甘心,想最后碰一次运气。张庆冲住在老人家对面的招待所,每天早上出门前他都会去敲一次门,“如果这次还是不开门,我不会再去敲第九次,只能说我们没有这个缘分”。

第八次,门终于开了个缝。和前几次一样,最先传来的是保姆的骂声,“你烦不烦?早上我一做饭你就来敲门,我说过多少次了,老爷子不会见你的”。

张庆冲和保姆隔着一扇门吵了起来,这时候老人走过来说:“把门给他打开。”张庆冲能听出来老人的语气并不友好,但他可顾不上那么多,激动地像是中了彩票一样,还没等保姆开门,就一把把门推开进去了。

这位十八军老战士是进藏部队十八军五十二师一五五团的宣传干事和战地记者,生于1928年,1945年参军,亲历过湘南、昌都、拉萨和山南等诸多战役。张庆冲此行的目的是收集老人当年随军进藏后的老照片和老物件,并把它们带回位于西藏林芝波密县的红楼纪念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未来它们将作为展品展出。

(红楼中的展厅一角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红楼中的展厅一角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老人对张庆冲的抵触是有原因的。2008年,曾有人以记者的名义拿走了他珍藏的老照片,当时对方说把照片影印一份后就将原件送回来,但之后再也没出现过。“从08年被骗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我年轻的时候还做过地下党,要知道没有一个人能骗得过我。”自那时起,凡是奔着照片来的人都被他拒之门外。

起初,老人对张庆冲仍有防备,不过聊着聊着他突然起身走进卧室,再回到客厅时老人的手上多了一堆黑白老照片,“那一瞬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张庆冲把身份证和摄像机交给老人,承诺到楼下打印完电子版后立刻就把照片送回来。结果他刚一下楼就被保安拦住了,几分钟后老人的儿子也从单位赶了回来,二话不说就要去抢张庆冲手中的照片。一阵推搡中,保姆也从楼上跑了下来,指着张庆冲骂他是骗子。

好在最后误会终于解除了,回到招待所后,张庆冲望着马路上的车来车往,回想起几个小时前那些异样的眼光,忍不住大哭了一场。他把头埋进枕头,眼泪浸湿了床单,“明明我做的是好事,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不理解?”

想要取得老兵及其家属们的信任并不容易,而这正是张庆冲过去三年里最重要的工作。

波密红楼指的是扎木中心县委红楼,建于1953年,位于波密县机关大院内。这幢红色木楼见证了西藏革命历史的发展,先后承担过政府办公室、员工宿舍、战争指挥中枢等职能。2018年,波密县决定将红楼改造为红色历史纪念馆,布展的工作交给了新闻专业出身的张庆冲。

(被高山环绕的波密红楼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被高山环绕的波密红楼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张庆冲从小就对历史很感兴趣,听到红楼要布展的消息后,他主动跟县里领导申请参与其中。原本他以为这项工作很简单,直到着手准备,张庆冲却发现由于波密从2007年开始修地方志,革命时期的历史资料极度缺乏,最近的一张红楼的照片拍摄于2004年。

“我们跑遍了林芝、昌都甚至整个自治区的档案馆、图书馆,结果整理出来跟波密有关的资料只有一页半A4纸。”寻找红色遗迹并不容易,要么没有资料,要么说法不一,仅仅是一场扎木保卫战,最初就足足整理出了28个版本,彼此之间很难形成印证。

张庆冲担心完成不了领导布置的任务,心里总是装着红楼布展的事,“发愁,焦虑,不知道怎么办”。那段时间无论每天下班有多晚,他总要绕到县委大院去看一眼红楼,有一次加班到凌晨4点,回家路上他又不自觉地走到了红楼,他望着红楼发呆,思考着到底要如何下手。

直到后来,有一次张庆冲无意中看到一条关于十八军后代赴河南寻根的消息,这启发了他。那天晚上在从红楼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去找还健在的老战士们做口述史?

就这样,一场挽救历史记忆的行动开始了。

忘年交

1992年出生的张庆冲是河南浚县人,2016年大学毕业后进藏工作,同年11月成为西藏林芝市波密县古乡的一名基层公务员。

之所以会选择到西藏工作,除了想逃避大城市繁重的工作压力之外,更多是因为当地瑰丽雄壮的自然风光,张庆冲曾计划在西藏工作的这五年,除了完成组织交给的工作外,还要游山玩水,把西藏走一个遍。彼时,西藏于他而言只是步入社会后第一份工作的暂居地,父母和女友都在老家,西藏并不在他关于未来人生的设想中。

“这张图里解放军过冰河时把棉裤脱了,大家知道为什么吗?”张庆冲指着展厅中的一张黑白照片,饶有兴趣地望向对面的听众,“其实第一次过河时解放军穿了棉裤,他们看到河面水流哗啦啦的,心想水温肯定在零度以上,谁知道上了岸裤子就变成冰裤子,迈不开步。所以后来再遇到冰河,男同志就会脱下棉裤顶在头上,女同志把棉衣裤换单衣,要么蹚水过河,要么抱着木头游过去。冰寒刺骨的河水,给不少战士留下了终身的病痛,很多女战士从此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张庆冲正在讲解十八军进藏历史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张庆冲正在讲解十八军进藏历史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29岁的张庆冲如今对波密的历史、地理如数家珍,不止一次有人在听完他的讲解后,专门跑去问他是不是波密本地人。每当有人夸他讲得好时,他总会回复对方,“老同志是故事的创造者,我只是一个搬运工,不是我讲得多好,而是老同志的故事本身足够打动人”。

但起初张庆冲并不是奔着这些故事去的。

对张庆冲而言,最开始寻访十八军老兵只是一项工作任务。每次到了老人家里,他们总要拉着张庆冲跟他讲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但张庆冲并没有心思听,他表面上应付着,心里只想赶快把照片拿到早早完成布展。甚至后来他一听到对方没有在波密工作过,就直接放弃了联系采访,“他是十八军老战士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又没在波密,对我们布展能有什么帮助?”

直到一位十八军老战士的突然离世,如同一块石子被丢进平静的湖面,此前一些被刻意忽视的、沉重的事实浮出水面,张庆冲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份工作的意义。

“前一天中午我还在听他讲故事,第二天就接到了他女儿电话说老爷子去世了。”张庆冲开始意识到寻访老兵这件事急不得。这些曾经爬雪山、过冰河、修公路的功勋老人被遗落在新时代的末梢,他们渴望倾诉,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最割舍不下的还是那些奉献给雪域高原的青春,“我觉得之前的自己好俗,功利性太强了”。

改变从这里发生。再次来到成都干休所,凡是十八军老兵,不管之前有没有在波密工作过,张庆冲都要和对方聊一聊。哪怕有的革命老人从来没进过西藏,张庆冲也要买点水果去看看他们。有些老人一张老照片都没有,但张庆冲还是会扛着摄像机过去,“我没有采访提纲,我就听他讲故事,陪他聊天”。后来,张庆冲又专门抽出两个月的时间,重新拜访了之前只跟对方要了照片的老人。

(张庆冲与老战士闫家琪 受访者供图)

(张庆冲与老战士闫家琪 受访者供图)

面对这些老兵的故事,张庆冲从最初的不想听到后来应付着听,再到最后竖着耳朵听。“这些老人像是一条河流,一开始你或许很难走近他们,但当你一旦触摸到那个点位,这条河就会‘决堤’,这时候他们就会疯狂地跟你讲,你不想让他讲都难。”每次老人们向张庆冲打开心扉时,他都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

每次出差寻访老兵,张庆冲都会被一些细节所刺激,他感动于老一辈纯粹的西藏情结和厚重的革命情怀。他发现很多已经离开西藏几十年的老同志,依然喜欢吃糌粑、喝酥油茶,可以讲流利的藏语、写规范的藏文,家里的墙上挂着布达拉宫的画像,桌上有西藏日报,电视机里的第一个频道是西藏卫视。

十八军老战士孟宪民后代孟桂琳曾告诉张庆冲,每次新闻联播里出现和波密有关的新闻,父亲总会让她用手机录下来,然后戴着老花镜、拿着放大镜一遍又一遍地看,看一秒就暂停一下,不愿意错过任何一帧画面。

张庆冲觉得自己是在替千里之外的老朋友们守着西藏、守着波密。“在大山深处工作生活,我之所以不会感到孤独,就是因为我有这么多忘年交”,在这场抢救历史记忆的行动中,张庆冲总共寻访了212位十八军老战士及其后代。他把这些老人视为知音和知己,“知音是贴切的默契,知己是完美的深交”。

从“老西藏”到“小西藏”

在众多忘年交中,连有祥对张庆冲而言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珞渝地区位于西藏东南部,东起察隅,西至门隅,南达中印边界传统习惯线,北至雅鲁藏布江大拐弯以南的广大地区,涉及西藏墨脱县全境,地理位置极其重要。1952年夏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次进驻珞渝地区,连有祥就是当时解放军进驻珞渝工作组的组长。

那时候解放军并不了解珞渝的情况,连一张行政区划图都没有。连有祥带领战士们翻越随拉山,在刀背一般的冰坡上行走,经过有的地段时,后面人的脑袋几乎得顶着前面人的脚后跟。越往上爬,山越陡,很难站住脚,爬上去滑下来,再爬上去又滑下来。他们将身体贴在悬崖峭壁上,双手抠着岩缝,脚尖试探着踩稳石窝,紧张得连话也不敢说,更不敢往下看,像壁虎一样慢慢地移动着。多年后,当连有祥再次和张庆冲回忆起这一幕,仍然心有余悸。

由于种种历史原因,在西藏的岁月,连有祥的境遇并不顺坦,但这位老人始终都乐观处世。“我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两件事,一是遇到了我爱人,二就是遇到了这个老爷子,每次我工作压力大想不开的时候,只要给他打个电话,我就会立马唱着歌哼着曲开心地走回家,跟连老这曲折的一生比起来,我经历的那点委屈根本不算什么”。

(十八军后代回到波密红楼 受访者供图)

(十八军后代回到波密红楼 受访者供图)

当获取照片不再是唯一目的,张庆冲收获到更多采访之外的东西。有一次张庆冲去成都采访一位老战士,对方的女儿提出要根据照片的拍摄年份有偿收取费用,“这个老爷子就坐在客厅的藤椅上,优哉游哉地扇着扇子,当时我还想他怎么这么不够意思,也不帮我说两句话。”准备离开时,老爷子叫住了张庆冲让他留下联系方式,“我是‘老西藏’,你是‘小西藏’,我想波密的时候,就找你给我拍点照片和视频”。

半个月后,张庆冲收到一条老爷子发来的微信,“小张,我女儿今天不在家”。张庆冲连忙把电话拨过去,老人表示要把照片捐给波密,两人迅速达成共识,他远程指导老爷子开电脑、打包照片、登录邮箱。照片发送成功后,老爷子特意嘱咐他:“我们这是地下工作,不要让我女儿知道这件事。”每次讲起这个故事,张庆冲都忍不住感慨两代人面对金钱截然不同的态度。

每次采访完回到波密,他总要花大量的时间整理录音和视频,这份工作需要人静下心来做,为此他几乎推掉了所有的聚会,全身心地扑在这些老兵身上,“上大学时我是学生会干部,最热衷的就是社交应酬”。

张庆冲能够明显感知到自己的生活正在发生变化,他发现与身边人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反倒是远方的老朋友们总令他牵肠挂肚。在张庆冲的微信搜索栏里输入“十八军”,光是群聊就有二十多个,回内地休假时,他总会特意在成都停留几天,和老人们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张庆冲和老战士代毅新及其后代 受访者供图)

(张庆冲和老战士代毅新及其后代 受访者供图)

两年半的时间,张庆冲累计出差多达400多天,搜集资料2400万字、实物资料140余件、老同志手稿40余份、老照片1800余张,基本梳理出了波密县乃至林芝市的红色历史脉络。

尽管他为此付出了全部的心思,但时间依然不够用,很多时候张庆冲都感觉自己正在和时间赛跑,“我们寻访的212个老人,18年走了12个,19年增加到30多个,20年年底我们统计是71个,你有没有发现如果把这些数字连成折线图的话,这条线越来越陡”。

在红楼中陈列着一摞已泛黄的日记本,整整17本,时间跨度从1949年至1966年。波密地区原本不够清晰的历史脉络,日记中却记载得清清楚楚,人物、时间、事件,宛如一本地方史志。

日记的拥有者是一位名叫王笑雨的老战士,曾经担任波密分工委的秘书长。张庆冲找到王笑雨时,这位99岁的老人已经是一位癌症晚期患者,在他桌上,是刚刚开始写却来不及完成的回忆录手稿。

(王笑雨老人的17本日记 受访者供图)

(王笑雨老人的17本日记 受访者供图)

接触过这些老人后,张庆冲发现人生其实不止一种活法。有时候下班一个人回到住处,他会翻出老人的采访视频,有一次他看闫家琪的视频看到凌晨4点,“其实这些视频我都会背了,他们说完上一句我就知道下一句,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欢听他们说话,仿佛生活重新回归到一种很安静的状态”。

13万公里的行程,三年时间里,张庆冲多次赴拉萨、昌都、林芝、成都、郑州、北京、咸阳等地。在寻访了212位老战士之后,他发现自己不想离开西藏了。

今年7月,原定的五年进藏工作期满,但张庆冲选择留在波密,继续把寻访老兵的工作进行下去,“我跟西藏原本只有5年的缘分,现在可能变成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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