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
在中国的资源版图上,阜新曾举足轻重。“一五”计划时期,国家156个重点项目中,就有4个能源项目安排在阜新。
资源总有枯竭的一天。2001年12月14日,阜新被确定为全国资源枯竭型城市经济转型试点市。
7年多来,转型成为当地政府工作的主题。它不但要调整产业结构,还要克服地面沉陷等地质灾害,数十万矿工及其家人的就业,也成为挥之不去的难题。
没有摆脱“吃饭财政”困境的阜新,还在转型之路上摸索前行。
海州露天煤矿和一台电镐的图案,出现在1960年版的5元人民币上。 资料图片
如今,采煤电镐停放在海州露天矿国家矿山公园内。
“海州矿精神永存”的纪念碑常能引起老矿工的回忆。
海州露天煤矿就像地球的一块伤疤,7平方公里大,300多米深,盘踞在阜新市区的南端。矿底飘出一道道白烟,使整个矿区显得神秘。
这个1953年投产、曾经是亚洲最大的露天煤矿,已因煤源衰竭而被弃用。
它,只是阜新“百里煤海”的一个缩影。
新中国成立以来,阜新累计生产原煤6.5亿吨,运煤的车皮足以绕地球4圈半。
而到本世纪初,一系列光荣的记录,像一个个矿井被挖光拉净。留给这个城市的,是坑洼的道路、撕裂的地壳、沉降的大地和数十万下岗失业者。
2001年12月14日,国务院将阜新确定为全国资源枯竭型城市经济转型试点市,这在全国尚属首例。
这个城市的前世今生,从此被重新估值。
上过人民币的电镐歇了
本世纪初,随着煤源衰竭,阜新一批主力煤矿停产
在1960年版的5元人民币上,人们还能看到海州煤矿充满激情的形象:一辆孔武有力的电镐,正奋力挖煤。
它的张扬,并非虚有其表。
阜新因煤而建,因煤而兴,中央1955年制定的“一五计划”中,156个重点项目,有4个能源项目安排在阜新。海州煤矿很快被建设为亚洲最大的露天煤矿,由其供煤的阜新发电厂,在当时也是亚洲最大的火电厂。
那时的海州煤矿,是阜新人的骄傲。
1969年,27岁的王国贤从沈阳军区退役,来到海州煤矿做了一名掘进工。他三级工的月工资是四十五块一毛八,当时面粉只要1毛5一斤,王国贤感到很知足。
每天上班前,他都可以看到不远处阜新发电厂的大烟囱冒着黑烟,那是生产繁荣的象征。
而事实上,忧患就像煤炭一样深埋在地壳里,等待被一起挖出。
海州矿因煤源衰竭,在贡献了2.3亿吨的开采量后,于2002年4月申请破产。
伴随着海州矿告别历史的,还有东梁矿、平安矿、新邱露天煤矿等一批主力煤矿。
煤难找、煤难挖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以五龙煤矿为例,上世纪80年代,开掘面在地下300米以上就可以挖到煤,20年后已深入到600多米以下。两米多高的巷道支架如果一个月不加固,就会被强大的地压压下去一米深。
苦力支撑的煤矿,因作业条件复杂恶劣而频发事故。其中,以2005年的孙家湾矿难最为著名。那场矿难夺去了214名阜新矿工的生命。
发电业也遭到池鱼之殃。曾为亚洲最大火力发电厂的阜新发电厂,一度沦为调峰电厂,退出主力序列。
2000年,阜新经济总量仅有65亿元,居辽宁省倒数第一位。
煤能养人也能“吃”人
资源无序开采对生态造成破坏,地面沉陷,地下水受污染
矿工袁大忠还记得,10多年前他每天清晨起床后必做的一件事,就是使劲清嗓子洗鼻子,才能将黑色的痰和鼻涕清理出一部分。
他1980年初中毕业后到五龙煤矿上班,兄妹四人跟父母一起,挤在20多平方米的小平房内,属于煤矿的棚户区。
让矿工们心惊的是采空煤层导致的地面沉陷。至2001年4月,阜新全市的沉陷区有101平方公里,涉及居民2.8万户、7万多人。
袁大忠还记得,在一次修房时,挖开地基,他才发现只有薄薄的一层地皮勉强托着房子,下边是望不到边的黑洞。
这,还算幸运的。
拉煤的汽车翻进路面突然出现的大洞内,车坏人伤;小孩掉进黑洞里丧命;房屋先裂后塌……此类事情,当地人早已屡见不鲜。
阜新的地下水,也早就不能吃了。打井队能打出来的,大多是被煤块污染的水。
“这个城市在规划时,根本没有考虑到可持续发展。”3月13日,阜新市经济转型办公室主任董彦超列举道,阜新“煤电之城”的定位,一没有考虑到资源开采对生态的破坏,会严重缩减城市对人口的承载力;二没有考虑到资源一旦枯竭,数目众多的矿工及其家属的生计和出路。
而一个不容忽视的历史原因是,“一五”、“二五”时期,国家基础建设百废待兴,急需能源和煤炭。
其实,早在计划经济时代,阜新的煤矿便处于亏损状态。董彦超说,国家当时平调阜新的原煤,一吨只给一二十块钱,导致“挖得越多,赔得越多”,没办法,上级给各个煤矿设了亏损指标予以补贴。
阜新市一位官员认为,新中国成立50多年来,综合经济和生态两方面的考量,阜新这样的资源型城市的转型,是历史的必然。“关键是,谁先捅破这层窗户纸?”
一纸上书捅破窗户纸
1985年,阜新市时任市委书记直言,阜新应摆脱对煤炭的依赖
最早捅破这层窗户纸,是在1985年。
那一年的12月12日,阜新市时任市委书记马波上书辽宁省委,直言“煤炭企业都有一个‘建设—发展—萎缩—报废’的过程”,请求对阜新工业进行转型,摆脱对煤炭的依赖。
“前30年,阜新形成了单一的煤电工业城市,是我们工作上的第一次重大失误,如果在今后20年内不把其他工业发展起来,就将是我们的第二次重大失误,后果将不堪设想。”
当时,资源衰竭已渐露端倪。之前年产100万吨的新邱煤矿,已萎缩至十几万吨,人员和设备大量闲置。
但在阜新现任一位官员看来,上世纪后期,阜新为了发展其他工业,不能不说走了一些弯路。
“那时候,大家还局限于要政策要钱的做法。”这位官员说,阜新曾拉来巨资,试图在化工、纺织和电子等行业有所作为,最后都不了了之,“关键是没有因地制宜。”
阜新的转型,很早就纳入中央高层的视野之中。从1991年起的12年间,朱镕基、李岚清和温家宝等人先后到阜新调研。
2001年12月,阜新被国务院设立为全国第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经济转型试点市。
寻求转型7年
在阜新市长看来,转型就是产业调整的过程,由煤炭的单一结构,变成多样化的形式
已有100多年煤炭开采历史的阜新,如何与80万市民一起转型?
阜新市经济转型办公室提供的资料显示,产业、环境和人这三方面的可持续发展,是转型的重要方针。
在阜新市长潘利国看来,阜新的转型就是产业调整的过程。由煤炭的单一结构,变成多样化的形式,所以要培育替代产业。
7年多,阜新已有了新的一面。
资源枯竭型城市转型试点7年多,仍面临失业矿工再就业和财政入不敷出等问题
阜新发挥人均土地5.6亩、猪牛羊的饲养量都有一二百万头的优势,吸引双汇、伊利等70多个龙头企业入住阜新,安置了1.5万人就业,拉动27万农户进行基地生产。
同时,“稳煤强电”,巩固传统优势,“为转型争取时间”。通过深部找矿和技术改造,阜新年产煤量维持在1000万吨,并赴内蒙古等地采矿,同时开发瓦斯发电、风力发电和煤制天然气等项目。
之前一直没有关注的玛瑙、氟和皮革等工业,也逐步上马,成为当地政府雄心勃勃规划中的一部分。
7年来,在中央和辽宁省的支持下,阜新市投资40多亿元,先后对煤矿的沉降区和棚户区进行改造。像王国贤和袁大忠这样的矿工家庭,大部分已经在政府的帮助下,搬进安置房内。
“最不稳定的地区”
转型过程中出现大面积下岗失业,下岗工人拦车堵路情况时有发生
3月13日上午,矿工袁大忠的女儿袁云,坐上了开往沈阳的汽车,她在那里的一家公司做业务员。
用她的话说,这才是“有尊严的工作”。她身边有不少亲戚朋友,因为找不到工作而无事可做。
已从海州煤矿退休的王国贤,还在操心孩子们的生计。4个儿子先后从矿上下岗,大儿子开小杂货铺,其他三个儿子合伙打零工搞装修。孙子孙女们吃喝拉撒,还要上学,“只能过一天是一天。”
阜新转型过程中,最让人头疼的,是大面积的下岗失业。
本世纪初,阜新矿务局20多万在职矿工中,有一半下岗,直接导致40万人口陷入生存困境。在2000年左右,阜新市一年有2万人下岗失业,而新增的工作岗位只有8000个。
煤矿破产后,包袱直接给了当地政府。结果是,到政府大院门口上访的下岗工人越来越多。
阜新市经济转型办公室的一份情况介绍显示,2000年一年内,阜新共发生4次拦截国家铁路事件,封堵市区主干道事件12起。辽宁省公安厅将阜新列为该省“最不稳定的地区”。
特殊的矿工家庭
在计划经济时代,阜新各煤矿安置了许多富余职工及其家属。煤矿不景气后,失业潮波及面更广
如今,来自阜新的官方就业数字已大为改善,七年累计实现实名制就业32.4万人,城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由4327元增加到10100元。
但矿工家庭的特殊性,就像“原罪”一样,让他们在劳动力市场上容易陷入被动。
“资源城市的失业情况,往往比一般城市更严重。”阜新市经济转型办公室负责人说,在计划经济时代,阜新各煤矿为了安置富余职工及其家属,设了很多本身并不需要的子厂和工程处之类的机构。
“这些毫无效率的机构人员总数,甚至超过一线矿工。”在这位负责人看来,这直接导致煤矿不景气后,失业潮波及的不仅仅是矿工。而且,煤矿工作的技术通用性比较差,也导致这些人走到社会上后,几乎一无所长。
“矿工们最大的心愿,都是让孩子不再下井,不再干重体力活。”袁大忠说,遇到哪里招人,只要是体力活工资又不高,家里老人就会说,“我卖了一辈子苦力,你还去卖,咱们家还有啥希望?”
阜新市有关部门曾在矿区组织过多次职业培训,并负责安排工作。据一位当事官员介绍,这些工作的效果并没有预期的好。“很多下岗失业的不是嫌工作时间太长,就是嫌工资太低,要不就是单位太远,他们任凭吃低保”。
“转型还远没有完成”
去年阜新市地方财政收入为14.6亿元,而支出超过50亿元,没有摆脱“吃饭财政”
一个尴尬的现状是,阜新市政府一直没有摆脱“吃饭财政”的困境。
2000年,阜新是辽宁省14个市中惟一一个市级和七个县区全部享受省补贴的市。当年,全市地方财政一般预算收入为4.2亿元,人均236元左右,为全省平均水平的34.5%。在财政支出中,除保证机关干部及社会保障支出外,基本建设支出每年仅1000万元左右,城市维护费支出仅为全国平均水平的18.4%。
与之相印证的是,阜新市区的不少街道都坑坑洼洼。
到了2008年,阜新市地方财政收入为14.6亿元,而支出超过50亿元。仅棚户区改造的贷款,阜新市一年便要偿还利息8000多万元。
“政府没钱,对招商引资的奖励力度就竞争不过外地;招商引资不利,就无法安排就业;无法安排就业,政府的负担就会越重。”阜新经济转型办公室负责人指出了这个怪圈。
在阜新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人力或机动的三轮车。三轮车在当地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神牛”。而在阜新,这样的“神牛”就有一两万辆。车夫告诉记者,他们大部分以前都是矿工,失业后在大街上拉人过活。
“阜新市的转型,还远没有完成。”该市经济转型办公室主任董彦超说。
“物阜民丰,焕然一新”,这是阜新地名的取意。(应当事人要求,部分矿工为化名)
(记者 孙旭阳)
责编:高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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